一九五零年，刚刚建国后的农民，政治上翻了身，但，一时之间，经济上的贫困尚未脱去，依旧过着半饥半饱的艰难日子。
　　村庄北头有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经常一起玩，时下虽然已寒冬腊月，孩子们的玩兴依然不减。
　　我和三妮各人手里拿着被啃去半个的菜糠窝窝头，从自己的家中走出来，向已经聚在一起的几个小孩走去。
　　“三妮姐，你的窝窝头好吃不？”我问。
　　“好吃，我娘在里边加了盐和辣椒，好吃着呢。”三妮说着，故意把小嘴巴呱唧呱唧地使劲咋，像是故意馋我的样子。
　　我的心里被她逗得痒痒的，恨不得把她的窝窝头夺过来咬上一口。我吞了一口口水，说：
　　“三妮姐，你能让我咬一口不？”我两眼贪婪地死盯着她手里的窝窝头。
　　“不行！”三妮果断地拒绝了我。
　　“我只咬一小口，行不？”我不死心，继续磨蹭。
　　“不行！”她再一次拒绝。
　　“我咬你一小口，我的窝窝头让你咬两大口，行不？”
　　三妮犹豫了一会，像是下了决心一样，说：
　　“行！你只能咬一小口。”
　　“我只咬一小口。”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暗高兴，心道：
　　“一小口，一小口，你就等着瞧吧。”
　　三妮不情愿地把拿着窝窝头的手伸过来，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脖，把窝窝头靠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只听“哇——”地一声，三妮大哭起来，大声哭喊着：
　　“咬到我的手了。”
　　一旁的几个小玩伴，平时对我都不错，此刻竟然没有一个帮着着我的，都向我瞪白眼。三妮哭着回了家，我也灰溜溜回到家中。实话说，三妮的窝窝头到底什么滋味，我一点也不知道。
　　……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成了城市里的一名小学教师。十几年前的离家求学，就业，让我对家乡疏远了许多。
　　一年的暑假，我回到数百里外的故乡。眼前的一切，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的低矮的茅草屋，还是那样的泥泞小路，所变化的，只是过去熟悉的面孔上，多出了纵横交错的许多皱纹。
　　“二小！”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我的乳名。我急忙转过头去，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像是三十多岁的妇女，她头发蓬亂，衣服脏兮兮的，怀里抱着个男孩，男孩正在怀里吃奶，这女人的前衣襟也就敞开着。两个硕大的乳房，像奶羊的奶房一样下垂着。我怔怔地看着那女人，一时想不起是谁？
　　“你咋忘了呢？我是三妮。你小时候还咬过我的手指头呢，你忘了吗？”
　　“啊？！”我惊愕万分。“这是三妮吗？”
　　我记忆中的三妮，红扑扑的圆脸，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鼻子有点儿上翘，小嘴红彤彤的，扎着两个耙耙角小辫，穿着土布小红棉袄，土布绿棉裤，一道筋的手工棉鞋……我心中的三妮形象，无论如何也跟眼前的这妇女对不上号。
　　我一边嗫嚅着应付，一边搬过小板凳让三妮坐下。可是，小男孩哭闹着不让她坐，于是，她便依旧站着跟我说话。

　　送走三妮，我从大嫂那里得知了三妮这十几年的生活状况。三妮比我大三岁，在她十五岁时，被父母带到集上去跟一位男人“对相”，就是相亲。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饿得面黄肌瘦，知道什么是婚姻？来对相的男孩比三妮大十几岁，是一位二十六七的大男孩，他深知挨饿是什么滋味，为了定下这门亲事，他一下子买了十几个长条烧饼，并且全部递给三妮。三妮看着这黄橙橙香喷喷，自己从没尝过的一大包烧饼，她的心一下子就被俘虏了。她一边吃着烧饼，一边重重地点头，答应了嫁给这男孩。
　　我国当时已经实行了婚姻法，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才能登记结婚，可三妮才刚刚十五岁， 她的父母便向村长求情，在写介绍信时，给三妮写上了：三妮现年十八岁，未婚，出身贫农……于是，顺利登记结婚。
　　“她怀里的孩子……”我问。
　　“这个已经是第三个了，前两个是闺女。她日子过得很苦，去年她男人给人家盖房子，从房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家中没钱治，落下了毛病，现在走路，一瘸一拐，三妮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三妮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突然让我想到了鲁迅先生《故乡》中的润土。我翻身起床，走出房门，来在院中，仰望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闪闪烁烁，像是眨着眼睛窥视人间一样。我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只是眨眼睛，难道就看不见人世间的疾苦与悲凉吗？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九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