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原来雍正三年二月,天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瑞。文武大臣皆上表祝贺,时任川陕总督的年羹尧亦上一表,然而他匆忙之中,误把“朝乾夕惕”写成“夕阳朝乾”。雍正帝早已对他的擅权专恣不满,如今捉住把柄,斥他“自恃己功,显露其不敬之意。”四月便下旨削去他“抚远大将军”,褫夺兵权,调任杭州将军。传旨岳钟琪任了川陕总督,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原来岳钟琪是岳飞嫡传子孙,当年岳元帅抗击的女真,便是当今大清的先祖,让他成了封疆大吏手握重兵,难免起了贰心。民间反清势力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岳总督要起兵灭清,重整我汉族江山。
此时湖南郴州授徒为业的秀才曾静,一心想扬名天下,超过先贤大儒吕留良。原来吕留良顺治初年也曾中秀才,后绝意仕进,专一著书立说,称清朝为“北”,不承认清政府。吕留良号晚村,浙江石门人氏。康熙十七年康熙帝特设“博学鸿词科”,下旨各级官吏举荐隐士。浙江巡抚举荐他为“博学鸿儒”,然而他为了拒仕竟削发为僧,名声大噪。吕留良去世后,他的学生严鸿逵,严的学生沈在宽继承先师的衣钵,拒不承认清朝统治,一心向明。曾静叫学生张熙去浙江搜求吕氏遗书,与严、沈相识。张熙是个干才,颇得曾静赏识。
一天深夜,曾静梦中惊醒,来到书房岳武穆画像前,焚香下拜道:“武穆托梦,指点迷津。鞑子夷狄,女真之裔。一腔热血,岂为鱼肉。在下不才,定尊梦嘱。扬名九州,岂不快哉!”
说完起身,热血沸腾。取过纸墨,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出一封信来。信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川陕总督岳钟琪起兵,扫灭女真之裔——满清,替先祖岳武穆报仇雪恨,重整我汉族河山;雍正乃庶出小人,篡夺皇位,人人得以诛之。
第二天曾静叫来张熙,神色凝重把信递到他手上,嘱道:“自古先贤大儒以节为重,视生命如粪土,这才流芳百世,受读书人敬重。为师我今生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保节,不进取,乃腐儒也!审时度势,当机立断,轰轰烈烈干他一场,才是我读书人应该做的。将来史册流芳,世代敬仰,才是大丈夫作为。为师知你是个干才,此去西安要加倍小心,千万当面把信交到岳总督手上,不要坏了大事。”
张熙把信揣入怀中,说:“请老师放心,只要我的命在,此信必呈与岳总督面前。”说完,拜别老师,策马往西安去了。
张熙晓行夜宿,来到西安,找一客栈,安顿下来。可总督大人哪是平常人能轻易见得到的,盘桓数日,苦无良策。这一天正在酒馆里喝闷酒,忽一人来到面前,作揖道:“贤弟,果然是你。兴会,兴会。远道来西安有何贵干?”张熙抬头一看,急忙站起,回礼道:“我正寻兄长而来,没想到在此遇见,真乃兴会。快快坐下,边喝边叙。”说完喊来小二,添酒加菜,推杯换盏,喝将起来。
原来二人早就相识,不但同乡,且是结拜之交。当年同是县里的童生,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针砭时弊,很是谈得来,便结拜为异姓兄弟。此人姓陈,单名一个詺字,长张熙五岁。结为兄弟不久,陈詺连中秀才、举人。进京会考,又进士及第,一路顺风,春风得意。可张熙竟连秀才都没考中,听说陈詺中了进士,张熙羞愧难当,一气之下,发誓今生绝意仕进,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只得拜在曾静门下。要学吕留良,做一个有气节的读书人。自此两位结义兄弟失了联系。
陈詺告诉义弟,今天很是凑巧,岳总督吩咐他微服私访,察访民情,这才有缘相会。张熙一听陈詺现在岳总督帐下为官,且与总督交情不浅,心下盘算道:先与义兄委蛇,探探虚实,再亮出老师写给岳总督的信才是上策。随口问道:“封疆大吏,朝廷重臣,难道还怕百姓议论?”
“贤弟不知,近来朝野上下,风言风语,说岳总督乃岳武穆嫡传子孙,满清乃女真人之后,本是不共戴天,却做了满清的总督。恐怕同床异梦,心怀不轨。一来查访民意,二来也防朝中政敌,暗中派来人员,蛊惑人心,栽赃陷害。总之,处处小心为妙。”
“我听了些关于岳总督的传言,不知兄长愿意听否?”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贤弟到家中住下,慢慢叙谈。”
二人会了帐,转身出了店门,外面陈詺的手下,早备好了两乘小轿。轿子颤悠悠,张熙美滋滋,心想:我正愁老师的信不能面呈岳总督,竟然巧遇早年结拜的义兄,且是岳总督的心腹。种种巧合正是天意使然,命中注定,该我和老师干一番翻天覆地史册留芳的大事业!
来到陈詺家中,张熙拜见过嫂子,陈詺把他领入密室,丫鬟摆上酒菜退出。三杯过后,陈詺道:“关于岳总督的传言贤弟只管放心道来。”
“民间对岳总督的传言甚是不少,可我关心的是兄长的身家性命。我千里迢迢赶来西安,就是听说你在岳总督帐下为官,恐有性命之忧,前来提醒,早做准备。”好个张熙,即卖了人情又侧击了陈詺。
“此话怎讲?”
“眼下已传的沸沸扬扬,岳钟琪要起兵造反,为其祖岳武穆报仇。想那满清乃是女真之后,即便岳钟琪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贰心,可满清皇帝能信得过他?就说上一任川陕总督年羹尧,他是雍正帝的藩邸旧人,其妹曾是侧福晋,雍正登基后封为贵妃。年羹尧鞍前马后为雍正立下赫赫战功,保他登上了帝位。雍正帝不是曾说:‘年羹尧不但朕心倚眷嘉奖,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朝臣民也。’如今定十二大罪,皇恩自裁,父兄革职,儿子年富立斩,其他子孙发边疆充军,家产抄没入官。难道岳钟琪在雍正心中能比得过年羹尧?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人皆知,可轮到自己头上,往往糊涂。我劝仁兄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另择明主。”张熙一语双关,静观其变。
“岳总督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在此艰难时刻,我怎能弃他?忠孝节义是我们读书人做事的准则。难道义弟要陷我于不义之中?”
“自古义有大义小义之分,尚若你对不孝之人讲义气,这义从何来?”
陈詺在官场摔打多年,已听出张熙的话外之音。再说早在回老家省亲之时,就听说张熙因绝意至仕被父亲赶出家门,投靠到曾静门下。这曾静继承已逝大儒吕留良的衣钵,拒不承认清朝政府,希望恢复汉族统治。刚才一见张熙,便揣测他来西安,定是其师曾静派来。只是拿不准他是来探听动静还是来说服岳总督起兵造反。见他只是旁敲侧击,心下暗想:等我禀过岳总督,再拿主意不迟。想到这里,敷衍几句,吩咐丫鬟伺候张熙洗浴、更衣,然后带入客房休息,便去总督府公干。
一连几天,陈詺早去晚归,张熙竟见不到他的面。起先张熙还沉得住气,每天鸡鸭鱼肉好酒好菜,丫鬟伺候,他哪里享受过这般生活,不免沉湎。可时间一长心里犯了嘀咕:陈詺这是有意躲我。可又一想,自己不把事情挑明,难道人家当官的会先挑明不成?糊涂呀,糊涂。错过时机悔之晚矣。遂下了决心,今天不管多晚,也要等陈詺回来,讲明此行目的。没想到陈詺今天晚饭前就回了家,更衣后先来到客房,一见张熙急忙作揖道:“失礼、失礼,这几天公务繁忙,慢待了贤弟。今天一定陪贤弟多喝几杯。”
“那里、那里,兄长公务要紧。我想明日面见岳总督,不知兄长可否引见?”张熙破釜沉舟,怕他再躲自己几日。
“我正要告诉贤弟,今天我和岳总督提起你的高见,岳总督称奇。我说你是曾静弟子,他频频点头,说知道曾静大名,湖南郴州大儒。吩咐我今晚悄悄带你面见于他。”
张熙大喜过望,吃过晚饭,随陈詺来到总督府。
原来岳钟琪正为朝野上下的传言烦恼,虽说雍正帝对自己非常信任,可身为臣子,能为皇帝解忧,才是干臣。思来想去,变被动为主动,抓住此次传言的机会,即为自己洗个清白,也为皇帝分了忧,岂不两全其美。正在此时,张熙撞上门来,岳总督哪能放过。吩咐陈詺凉他几天,看看其秉性如何再下手不迟。这几天张熙不但贪吃贪喝,且对丫鬟动手动脚。岳总督一听,知他是个酒色之徒,那里会有气节,正是自己所需之人,立时约他会面。心想:曾静派如此贪婪小人前来必是个庸才,正是我皇手中玩物,我功立矣。
张熙那里知道岳总督的心思,见了面急忙递上老师曾静的密信。岳总督必恭必敬看过,连赞写的精辟,曾静必是国之大才,诸葛亮式人物。决定邀曾静来西安辅佐他起兵反清,让张熙回郴州,劝其师曾静速来,共商起兵大事。张熙欢天喜地,第二天起大早,策马回郴州给老师报喜。这里岳总督送出张熙,立时给雍正帝写了封密信,说明情况,阐明要利用此次机会,逼曾静、张熙就范,让他俩悔过自新,到各地现身说法,必会对汉人的反清情绪的安抚作用起到奇效。并附上曾静写给自己的密信。雍正帝乃精明之人,明了岳钟琪的良苦用心,大加夸奖。立时派钦差到湖南审理曾静一案。谁知曾静空有虚名,乃是怕死的小人,见弟子张熙招供,那还挺得住,供出乃受吕留良先贤思想毒害及还在鼓吹吕氏学说的吕留良学生多人。雍正帝大喜,上谕将一干人犯押来京城审讯。
好个雍正帝,不断发出上谕,逐条批驳曾静的谬论。主要有:君主以‘德’为准,不应以地域、民族为准。我大清拓疆土,创盛世,本夺自闯王贼寇之手,与明朝无关。再说华夷无别,皆是天之子孙,能把中国治理好,便是尧舜之君。更绝的是,雍正帝让曾静亲自出面,悔过自新,批驳自己,立见奇效。雍正七年九月,钦命将有关此案的上谕编辑,附上曾静的口供和忏悔的《归仁录》,辑成《大义觉迷录》一书,刊发全国所有学堂,让天下读书人都能读到。曾静的《归仁录》大赞雍正帝爱民、勤政,是尧舜再世。十月份,雍正帝将曾静、张熙免罪释放,命他俩到反清复明思想严重的江浙一带,现身说法,宣讲雍正帝的德政。
真乃立竿见影,效果极佳。
消息传到京城,雍正帝喜不自禁,赞叹:“一番出奇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