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创生活
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在追求些什么?恐怕你也不知道。
二十年前,我独自一人站在T市的街头,傻傻地看着不算拥挤的车流,打量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瞧瞧马路两侧的商铺与高楼,还有那因市政建设而在悄悄改变的市容市貌,眼神空洞,表情麻木,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从故乡到异乡,源自一个意外,一些闪念。故乡和T市本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下,相较于城市,社会形态的变革与转型,在偏远山区却显得迟滞。不管怎样,该来的迟早都要来,面对接踵而来的各类变化,小人物们开始惶恐和不安,感叹命运的不济……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小人物命运。
他们似乎游离于时代之外,然而却又永远都无法走出那个时代。
过惯了井里日子的还在继续,可就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试探着爬到了井口,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风云际会的天空,祈祷在那遥远而又陌生的都市,自己能够活下来,自己的命运也将发生奇迹般的转折……
……
我叫石磊,来自中国最北边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到T市的第一天我就被人宰了,原因是从火车站到老叔家也就二十块钱的车费,可出租车司机却张口要了我八十。不过他很好客,一路上和我磨磨叽叽地说着T市的花边新闻,无非就是哪个大官贪污了,谁糟蹋了戏剧学员的女学生,谁有几个私生子都送到国外了……
这样一来我还稍感安慰,就当八十块钱听了一场单口相声。
好不容易到了胡同口,他又不进去了,说是里面太窄掉不了头,他还和我保证:但凡能进去我也会进,毕竟来的都是客啊!我嘿嘿一笑,没敢和他矫情,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利索地从车上滚了出来,看着他扬长而去,我才傻乎乎地挪了几步,站在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下。
看着大爷大娘们在胡同口进进出出的,我的心中突生一股子失落。来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老叔家住在市中心,是一个相对繁华的所在,可我现在的视野中除了一条逼仄的小道,尽是成片的低矮平房,偶尔一阵风刮过,还夹带着说不清的恶臭。我一个劲地嘬牙花子,心想,这好歹也是中国的一个直辖市了,居民区却搞的像鬼市一般。
一路打听着,终于到了老叔家门口。
我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老叔!”
片刻功夫,一位身躯高大魁梧的老头背着手走了出来,他冲我点点头,“磊子?”
“叔,是我!”我用力点点头。
他只是咧嘴一笑又背着手进去了,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颠颠地进了屋。过道里黑不溜秋的,我一个不小心把包蹭在了墙上,眼前竟然闪出了一道大白来。屋里昏黄不明,我估摸灯泡是十五瓦的,那小气氛营造的让人感觉心里惶惶的。
老婶没在家,去邻居家打麻将了。来的时候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你老婶很刁,你要顺着她,嘴巴甜着点。
老叔绝对的甩手掌柜,把我领进屋后好像我就不存在了。我盼着他能问我饿不饿,可是没有,他只顾自己喝着茶水叼着旱烟眯着小眼看电视。
看着那个可怜的十四寸小黑白,我心里多少有些骄傲,我卧室里的还是二十一寸的大彩电呢!
我和老叔说起打车的事,他笑而不语,径直走到脏不兮兮的木桌前,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傻”字。
我问他:“叔,你是想写‘傻’字,还是说我傻?”
叔说:“就当是送给你一个警示,不宰你们这帮外地人,他们会有饭吃吗?”
接下来,老叔家的二林哼着爱的奉献,算是陪着我玩了几天,然后就不管我了。他说,你来了就要找工作干活挣钱,我整天陪着你是要扣工资的。城里人不是你们想象的坐着吃白饭,他们也要在工厂出力。还有,我大爷给了你多少钱啊?你一定要拿出来,学着你婶出去买米买菜,千万不能在这混吃混喝,我要是知道了,我和你急。
一听他这么说我就来气了,这哪像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倒是和书本里的地主老财差不多。我没来的时候,父亲给他家真是没少邮山货,甚至还经常汇个一头二百的,他竟然昧着良心和我说这话。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我放弃了家里的工作不干,非要由着性子出来闯天下呢?
说来也巧,正当我开始为工作犯愁的时候,却在无意间碰到了来老叔家串过门的邻居大鹏。
因为水土不服,那天我严重便秘,在公厕一蹲就是二十分钟,身边的人换了好几拨,我愣是没站起来。待我浑身大汗眼冒金星的时候,大鹏褪了裤子在我对面蹲了下来。
他冲我一笑,我冲他一咧嘴,然后两个人有意无意地左看右看,右看左看,最后,视线又聚在了一起。
“你叫石磊吧,现在干嘛了?”大鹏点了根烟问我。
“准备找活呢,不知道干啥!”
“是大学毕业嘛?”
“不是,高中都没毕业。”
“准是不好好念书,天天扯蛋玩了。你们这帮小子就是天天没正事。”
“我妈说谁也没长着前后眼,不知道将来能咋样?”
“你是她儿子,她当然这么说,你准备去哪儿找活?”
“我叔让我去人才市场,他说那里天天有招工的。”
“老爷子忽悠你呢!我告诉你,去了也白去,屁文凭没有。”
“那咋办?哪里有工作我能干?”
“不行你就跟着我得了。”
“你那有啥好工作,我能干吗?”
“群演,是人就能干,不管吃住,一天三十。”
“群演是啥?咱啥时候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咱们一会儿就走。”大鹏扔掉烟头,提上裤子,冲着房顶咋呼道:“你痛快点,剧组从早上就开始催我了,管我要人呢。”
我和大鹏前后脚出了厕所,分别回家换了衣服。出来碰面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了根烟,“大鹏哥,我今天就跟着你挣钱了。”
“废话,你小子千万别给我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我不掉链子,我眼里有活呢,我妈说的。”
“看你妈多惯着你!咱今儿去的地方可都是角儿,你呢说话要对脸儿,要知道眉眼高低。”
“知道了哥!”
说着我跟着他走出了胡同,坐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直奔他口中说的那个T市古建筑最集中的天河区。一路上他的嘴巴也没闲着,他说,那里有大牌演员正在拍戏,冷门的民国悬疑喜剧。我一听就乐了,“别说,大城市就是牛×,以前都是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演员,今天竟然能到现场看着活的,并且还能和他们搭戏,真是不敢想象啊。”
“就是,瞧好吧你!”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跟着大鹏干,没准将来我也能混成角儿呢。
到了拍摄现场,围观群众早已经站成了一堵密实的人墙,附近的交通更是陷入了瘫痪,交警吹着口哨也驱不散热情高涨的人群。我和大鹏使出浑身解数,才扒开一道空隙钻了进去。
啊,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大牌——正在补妆的女演员Z。别说,还真和电视上的人一模一样,嘻嘻,没准一会她还会看我一眼呢。
正想着,大鹏冷不丁推了我一下,我指着Z冲他笑笑。“一会你能离她更近呢,快跟我找人去。”大鹏趾高气昂地说。
穿过空场地,我跟着他进了古建筑内的一个小单间,找到了制片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她仔细打量我一番,然后和大鹏点点头。
接过场务递给我的衣服,我兴奋地跑到一辆大卡车后面,三下五除二穿到了身上。待我出来,看得大鹏一惊,“你小子还真有演员像,一会好好演。”
我咧嘴一笑,点了点头:“保证完成任务!”然后挺直身板站在大鹏的身边,等待着我要出场的那个镜头。
可导演在说戏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让我露脸。
正式开拍前,导演先是让我练了一遍走位,我拉着黄包车围着场地小跑了一圈,导演满意地点点头。大鹏悄悄问我,你以前干过?怎么一遍就过了?我说我没干过,可我在老家拉过木头,车子虽然不一样,但都是两个把儿的。
等到正式拍摄时,我才开始有点紧张,大鹏紧紧抓着我的手,给我加油鼓劲。导演喊开始,女演员Z挎着男演员L的胳膊缓缓走了过来,我抬起车把准备着,等他们走过前面的灯杆,我就小跑着跟了上去,然后经过他们的身边一直跑出镜头拍摄的范围。
我还原地踏步呢,身后的导演喊了一声停。我放下车把,飞快地转过身来,冲大鹏一扬手,我过了。谁知导演却把我喊了过去,看他死眉塌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不出所料啊,他说我的帽子压的不够低,还能看到脸。我一听兴奋劲全没了,合着这出戏是让我演个没脸的,就是在民国,拉黄包车的也没说不要脸啊。
想想三十块钱呢,我就忍了。一切准备就绪,导演又是一声令下,男女演员像头次那样走过了灯杆,我这边拉着黄包车赶了上去。刚跑过灯杆,我的左脚突然就崴了一下,由于我抓着车把太死,黄包车瞬间翻了过去,正好砸在灯杆上,耳边只听得“啪嗒”一声脆响,灯杆被砸断了,上面的圆形玻璃灯罩直奔摄影师飞了过去,最后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虽说没有伤到人,可还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急忙跑过去把黄包车翻了过来,然后呆呆地看着导演。
这突来的变故却是把女演员Z吓得不轻,她跳着脚连声尖叫着,一头扑到男演员的怀里。整个拍摄现场顿时乱成了一团,导演冲我挥舞着双手,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这是谁找来的人,快让他滚,我不想再看到他。”
这时,大鹏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你可要了我亲命了!”他不由分说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快速钻出了人群。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嘲讽:“真TM笨蛋,车子竟然会拉翻了。”另一个说:“摔断的灯杆是真的,就是那个年代的,听说还挺值钱呢!尼玛这小子闯祸了。”
“你这不害我吗,怎么搞得?”我俩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鹏用力推了我一下。
此刻,我的脸皮烫烫的,感觉浑身有毛刺在扎一般。我摘下帽子,塞到他手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脚突然就崴了?”
“你还有理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圈里混?”
“×,你本来就没在圈里,混个屁啊,我还不演了。”
我麻溜地脱掉道具,一股脑塞进他怀里,“你回去说说,看看还有机会吗?估计没了。”说完我一屁股坐在便道上,急不可耐地掏出一支烟点上,手却微微颤抖着。
“有你大爷,我问问剧组要赔多少钱吧?你别走,等我回来。”
交涉的结果,就是我和大鹏被剧组生生撵了出来,庆幸的是那根灯杆只是个道具,钱不用赔,可我却和这部戏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