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富拉着我走出人群,偷偷溜进公社的院子,站在墙旮旯里无声地观察。这是一座青砖瓦房的四合院,解放前是段二爷家的住宅。段二爷当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家里一年四季开着粥厂,接济从各地来这儿逃荒要饭的穷人。
听养蚕的赵大爷讲:段二爷的大儿子留过东洋,土改那年他对人说:“你们虽然分了我家的房子地,可装在我脑袋里的东西你们却分不去!”土改工作队长问他:“你脑袋里装的啥东西?”他理直气壮地说:“书呗,脑袋里还能装啥?”不想工作队长把匣枪往桌上啪地一拍:“我操,穷人分不了你脑袋里的东西?可他妈老子能叫你的脑袋搬家!” 说完,就把他拉出去枪毙了。当时,村里好些老年人跪地求情,可那队长却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时,革委会副主任老肖和特派员老宋从屋里出来,一个民兵报告说小仓库的窗玻璃打碎了,方才好像有人要偷东西。老肖和老宋走过去一看,就站在窗前说起话来。
老肖说:“哎,你明天通知大伙,这些书谁愿看谁拿,剩下的卖废品。以后这些书恐怕是看不着了!”
老宋犹豫了一下:“这,不合适吧?”
老肖问:“你啥意思?”
老宋说:“这书可都是从个人手里收上来的,万一••••••”
老肖说:“你是怕有人秋后算账?妈的,反了他!”
两人说完走出大门,那个执勤民兵四下听听没有动静,就打了个哈欠进屋睡觉去了——妈的,这个老肖,他抄我家时,说我家的书都是“封资修”,可他们为啥还看?操,这帮家伙!
小富说:“哎,小翎你看见没有?那屋里装的全他妈是书,堆得跟个小山似的——走,咱拿几本去!” 我吓了一跳:“啥,那不是偷吗?”小富一笑:“啥偷,鲁迅说了,偷书不算偷!”
“我,我害怕……”
“那你在这儿望风,见有人来就咳嗽一声。”
小富说着,捡起一根木棍撬开窗户跳进屋里去了。我躲在墙旮旯里,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执勤民兵的小屋,既恐惧又兴奋——妈的,这个老肖,宁可卖废纸也不叫别人看,真是可恶透顶!
记得小时候赵大爷跟我说:“这个书啊,你不看的时候,可以放在桌上摆着,也可以搁头下枕着,可千万不能用脚踩着或用屁股坐着。”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字是老祖宗发明的,你要是不拿它当回事儿,将来你的子孙后代就会一点点地儿变成牛马。我问他字是怎么来的,他说是孔老夫子造的。回家跟父亲一说,父亲笑道:“这个老赵大字不识,却喜好说书讲古。不过,造字的人是仓颉,要比孔子早生了几千年呢!”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我当时听得懵懵懂懂,只记住了一句“仓颉造字,天降粟雨,夜闻鬼哭”,但一直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和小富谈起这事,他的解释很叫我折服:文字创造了文明,使人类脱离了与禽兽为伍的蒙昧——天降粟雨,是神对仓颉的奖励;夜闻鬼哭,是因为鬼失去了对人类的迷乱,自然要难过了。根据古书的记载,鬼这种东西肯定是有的,只不过随着文明的进步,鬼便逐渐远离。也许终有那么一天,当人类完全摆脱了鬼的纠缠,就会进入一个神的世界——李正阳说,小富的父亲是大学历史教授,对古代历史特有研究。
忽然,几个人吵吵嚷嚷地从大门外边走来,我吓了一跳,扭身钻进了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