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马蹄疾
——无法越狱的囚徒
甲:“你这是什么意思?
乙:“没什么意思,意思意思。”
甲:“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乙:“小意思,小意思。”
甲:“你这人真有意思。”
乙:“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
甲:“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乙:“是我不好意思。”
如果孟郊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那他的生活或许会是另一种样子。
但依他的性格,即使明白,他一定也会觉得这样做没意思,不屑于去做。
大唐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
孟郊四十六岁,已经头发花白的他,第三次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终于金榜题名!
《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去年买了个包不堪的往昔,老子今天也能扬眉吐气!纵马在长安大街上,马蹄踏碎春风万缕。我要看看这繁华的都城,哪里不是我容身之地!
这首孟郊登科后的即兴之作,是我们能看到的孟郊诗里面,最狂放,最欣喜,最得意,最自信,最美好的一首诗,好像阴雨连绵了数月后的某一刻,一道耀眼的阳光刺破乌云,顿时整个天地豁然开朗,满眼都是青山绿水,碧草黄花。
其实也不怪孟郊这么激动,相比于同时代的韩愈,白居易,元稹,王昌龄等等二十多岁考中进士的青年才俊,孟郊确实显得有点缺乏天赋。
公元751年,孟郊出生在浙江一个底层家庭,父亲很早离世,孤儿寡母的生活,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也许是家庭没有条件让他读书,也许是他天性迟钝,孟郊四十岁以前一事无成。他曾经离开浙江,到河南、江苏游历,大概是想走终南捷径,可惜他不像诗仙李白一样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朋友满天下。他性格古怪木讷,落落寡合,浪迹天涯多年,行囊空空,带着一路风霜回到家乡,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孟郊决定不再虚掷光阴,好好读书,哪怕不为自己。
四十一岁,孟郊第一次到长安应试,落第。
四十三岁,孟郊第二次来长安科举,不中。
母亲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第三次为他打点行装。眼睛昏花的母亲,把孟郊的衣服重新缝补密实,叠得整整齐齐。临走的时候,她如前几次一样微笑着把孟郊送到路口,看着已是中年的儿子再次出发,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他还是那个笨小孩。直到孟郊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才放下枯瘦的手,慢慢地蹲下来,低声地抽泣着喃喃自语:你一定要好好的,考不考得中,都要早点回来。
考中后的孟郊连夜赶回了家乡,他想让母亲高兴,发自内心地笑一次。
白发苍苍的母亲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然而,孟郊和母亲高兴得有点早了。
中了进士,还需要在吏部挂名,等待有合适的空缺,才有机会上任。而等待的这段时间,就需要去活动,到处找找关系,拜访一下名士,给有关部门意思意思。孟郊不明白这种官场潜规则,他傻傻地等待着。
直到五十一岁的时候,孟郊才被选为溧阳县尉,小小的基层官员。
他把母亲接到溧阳,和他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微薄的收入,繁琐的公务,让他更加郁闷,有时寄情山水,有时独坐屋内,写不出诗,执拗的孟郊就整日整夜的苦吟,在《夜感自遣》诗里他写道:“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身与心为仇。”县领导看他不上班,就另找了一个人替代他工作,而工资呢,别人一半,他一半。
在溧阳,孟郊感念母恩,写下名作《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郁郁不得志,郑余庆在最需要的时候帮了他一把。
郑余庆,大唐一代名相,史载此人“清俭有重德”,声望很高。他非常欣赏孟郊,可能是他们三观一致——都希望恢复古道、整顿朝纲、淳华民风。郑余庆正直,善良,把自己薪俸的大部分都用来资助贫困的读书人,他还热衷提携后进,不忍他们怀才不遇,沉沦下僚。《太平广记》中记载有他的一个故事,可见其为人的古拙与简朴。
有一次郑余庆大人要请大家吃饭。平素节衣缩食的郑老请客,开天辟地头一回,同僚们
兴奋地头天晚上都不吃饭,留着肚子准备第二天大吃一顿。次日早早来到郑府,郑老不慌不
忙,陪着大家谈天说地。快到中午了,人人饿得肠鸣如雷,郑老才把管家叫来:去安排厨房,把那些东西刮干净毛,上锅用大火蒸熟烂一些,这样入味才好吃。另外,千万小心,别把脖子弄断了,不好看啊。大伙一听:郑大人这是准备的硬菜—一烧鹅或者烧鸭,最次也是鹵鸡呀。过了一会儿,仆人们端上来碗碟,盐醋齐备。又等了一会儿,大餐终于上来了:一人一份粗米饭,一个蒸熟的长脖子葫芦,沾着盐醋吃。郑大人低头吃得那个香啊,大家愁眉苦脸地陪着,面面相觑,摇头苦笑。
担任河南尹的郑余庆聘请孟郊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孟郊得以在洛阳度过了他生命中安稳的一段时光;转任兴元尹后,郑余庆再次邀请孟郊到自己辖地做参军,六十三岁的孟郊带着妻子连夜出发,走到河南灵宝,暴疾而卒。
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并称“韩孟”,与贾岛并称“郊寒岛瘦”,名满天下的大诗人
孟郊,就这样穷苦潦倒地死在求职途中,穷到后事都无钱料理。韩愈、张籍还有其他几个朋
友凑了一百贯钱,把他安葬于洛阳东郊:痛心的郑余庆派人送来三百贯,当做孟郊孤苦妻子安家养老的费用。
后世元好问评价孟郊,只有两个字:诗囚。
天地如樊笼,何人不是囚徒?
有人能带着镣铐跳舞,孟郊不能,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太多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子,屡试不第,仕途坎坷,老无所依。他无力越狱,只能以诗文自娱,最后连自娱也变成了自虐式的苦吟,何其悲哀,何其不幸!
有人说,诗人不幸诗坛幸
但对于做为诗人的孟郊来说,他大概更希望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幸福一些吧。
诗坛幸不幸,留于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