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
“这是爸爸写的抗日诗。”
“抗日?!”
我心里说,
“什么抗日?它对我遥不可及,不着边际,如西方童话、天方夜谭。”
我用双手接过,见那略黄旧纸上七八首小诗排列有序,熟习而漂亮的钢笔字映入眼帘。我浏览了一遍,心里说:
“这诗写得也不咋样。”
但从此“芦沟桥””石家庄““正定”“滹沱河”“邯郸”“晋城”“宝莲寺”等地名以及“七七芦沟起狼烟,九一八日上前线……”“百姓逃难真伤惨……”“几个艺人不怕死,还在演戏慰军人……”“敌机不断狂轰炸,枪炮子弹如雨旋。多少同胞为国死,名标青史万万年”等等诗句却深深地刻印在脑海,看过后,我把纸张递还给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胆小、木讷、孤僻,烟不进火不出,站在父亲面前不知如何是好。父亲默默地看着我。我想了一会,没有看他,低了头,慢慢地退出。
父亲盼了十二年,熬了四千三百八十个日日夜夜,“听说回家喜欲狂”,车船劳顿三步并作两步,赶得汗冒雨淋,终于来到家,心里憋着满腹的话儿要对妻子儿女倾诉……
四岁时您走了,十四岁时,您回来了,蚩蚩蠢蠢的我默无一言,把您晾那儿,您的心应该是很苦很苦的。
从少年到老年,我从来不问您的过往,将您的抗日小诗连同您的抗日斗争事迹置诸脑后雨迹云踪,不知您作何感想?不知您的身心如何承受?一直到您亡故,我也没有提及……等到妈妈过世,我才腾出身来追寻您的足迹。整理妈妈的遗物,发现母亲另抄了您的抗日诗,已是不全。原来那一方纸在1969年大水房子倒塌时葬身鱼腹?
“爸爸怎么这样丑?!”过一会儿,无所适从的妈妈也出来,在房门外小声对我说,“以前一套黄呢子军服穿在身上,不晓得多漂亮。”我一愣!默道:妈妈您在父亲的眼里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尽管您已对着一块二寸长三角形镜片拔去弯弯眉毛旁边多余赘毛,照见您超高鼻梁、熠熠生辉的瞳仁、丰满的嘴唇尚余一丝年轻时的风韵外,四十五岁的您却一头花白头发,瘦就不说了,还黑干憔悴,背也驼了,著一袭(二姨的)不合体的破大襟衣。但看不见自已您不见小女儿什么样?她手胳长寸余长“苦子毛”,脸上写满的是菜色?——呀!三个人都是苦难生活刻痕的浓缩。
爸爸带回的一丈二尺蓝平布,给我做了件大襟衣服。这根毫猪毛陪伴了我十年,我用它分头发印子,十分顺手。以后出来了,就留在家里。
七十年代,物资奇缺。但是,有一些仓库放久了的东西如毛巾呀、手帕呀、瓷盆呀等小商品也拿出来卖,不收票证。抢购者疯拥而至。那一天父亲几经拼博终于购得一双一把抓碎花棉手套送给我,我一戴,可可的一手,十分温暖。心想妈妈更需要,也没说什么,悄悄留下了。父亲,您知道我的心吗?
可我给了您什么呢?我没有单独给过您哪怕是一块钱、一丁点礼物!当您在病塌上苟延残喘时,我在合肥购了两包降价处理的香烟送给您,可是您已径戒烟了。父亲您三岁痛失双亲少教养,七、八岁学会抽烟,缧世囹圄四千三百八十天是如何熬过烟瘾的?!想当初您扫大街捡烟头拆散装在自制的烟斗内,深深地吸一口慢慢吐出,很惬意的样子。您同母亲谈到柳永、阮籍。我的知识有限,听了也不懂……子女们成家不再捡烟蒂,抽劣质烟甚至降价霉变的。……
您象一个远方的过客,无声无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逝去,仅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首诗词几行字
父亲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他比那些抗战中死去的同伴、比那些劳改中死去的苦鬼、比那些熬不过来的饿死鬼幸运多多。毕竟活了七十九岁,看到祖国一天天富强、人民生活一天天变好。子女们都有了饭碗,孙儿孙女都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