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涅槃塔林
谣言。谣言。
在遥远的崇信谶言的上古时代,那些生而拥有预言能力的神众、魔众、大孽众部众,乃是各自所属业力圈中最使他众敬畏而又讳莫如深的极小群体。权力更迭、黑暗内幕、创始者或毁灭者的降临与果报……无不在其谈笑风生间流出圈子,流传世间,在似是而非的讨论中,所谓的谶言每滤过一张口、每经过一伏脑,便加上传播者自己的理解与臆想,越传,越离谱,窃窃私语中早丧失其作为谶言之所令他众敬畏而又讳莫如深的实质。
统治阶层出于对自身政权稳固的考量及绸缪千秋万代的承继大业,刻意制造抑或篡改谶言以期达到某种政治或军事目的的,不在少数。真真真,假假假,一念成仁,一念成恶。所谓的谣言,前身即是谶言。
暗,暗地里,异朝在灵朝策动下同时发生的大规模独立事件,宣告阴心与灵朝间休战百年的协议——彻底破裂;明,在明处,阴心反而风平浪静,灵朝即时进入一级军事戒备状态,异朝独立的各族则致力于稳定族内的民心及恢复其正常的生活与生产。
谣传魔尊齿巎终日孤坐于其修炼之地奘伏原的井旁,呆望一枝直插于沃土中的树枝,不理朝政,不见诸臣,连其姑母髅瑾魈髅娘娘亦难见他一面。朝堂由其心腹且弨、鬼心嬖、碎花子维系着,倒未生出甚大的裂缝。
谣传刃偈天王昊桡终日戎装,巡视着灵朝与异朝交界处的疆土,频频与各军政要员密室会晤,数十日乃至整月,不曾踏入其王后寝宫一步。
谣传人类之母女娲娘娘已派遣其亲身大护法螣蛇与白矖下界,镇守人间,联合人类各部族首领共同修筑工事以防魔道孽道的入侵。
谣传涅凤王族大殿下奡翀严令九天的流放地元汰界完全闭界,并在其与阴心、灵朝接壤处的边陲城池弄荒上设立涅羽空军临时作战指挥部,日日勤练军队。
谣传大地之下的九重幽冥界域——九地,当中的恶鬼厉魂,似受了大地之上戮伐征兆的诱引,蠢蠢不安,欲趁机侵犯上界,以尚未轮回前的一己之力来偿了宿世的恩恩怨怨,幸得九地各帝君及时而强硬的制止措施,才不致让本已复杂而又紧张的上界局势平添几多纷乱。
一言又一言,寻不到源头。真真真,假假假,是为谣言。
涅凤是个进行塔葬的神族,按指核修行的位级严格执行等级分明的塔葬制度。葬塔规格由低至高依次是:
净生塔:无指核者或有而不修行者或修行而终不悟道不能成者。
未鸣塔:修行至六十四“层”位者。
毗灭X(“阶”位次)塔:修行至一“阶”位至八“阶”位者。
焚寂塔:修行至“无”位者或由“无”位向“禁”位修行,涅槃后不能重生者。
涅槃塔:由“无”位修行至“禁”位,涅槃后重生者,其自焚的肉身凤体成通透的红色晶体,称作凤晶毗,供养于塔身中。
反空塔:“禁”位凤神再次涅槃修行,重生后,为永生体,敬谓之反空神明,来往于九天和九天之反空间之间。反空塔象征对应反空神明的庄严宝相,造型小巧而精致,供奉于反空神殿中。
反空神明讲经说法的畏天殿后,为涅槃塔林,塔位分两种:
塔身真实供养有凤晶毗的,为涅槃实塔;反之塔身供格阙如,而于地宫中供养涅凤真身遗体的,为涅槃虚塔,仅为修行未达“禁”位大成就显现者的九天统治者特享,与其后方或左右两旁的王后或夫人的葬塔构成一代界主的宏伟陵塔。
如五代界主迦忌岚的涅槃虚塔与她正夫君量广迦的焚寂塔、第二夫君皈灯循颉的毗灭八塔、第三夫君团戒岐的焚寂塔,构成五代涅槃陵塔;六代界主烨侯神的涅槃虚塔与他王后圆英母的毗灭八塔、二夫人太戈的焚寂塔,构成六代涅槃陵塔;七代界主偈绝照的涅槃虚塔与他王后雍彗母的焚寂塔、二夫人几酋香的焚寂塔、三夫人末积果的毗灭四塔、四夫人惇望婴的毗灭三塔、六夫人航宿顷夏的毗灭四塔,构成七代涅槃陵塔。
一出极相宫,炜翕即急匆匆赶往涅槃塔林。适才他与他父王及几名军界要员正准备听取形势评估专员对阴心、灵朝、异朝间严峻局势的分析与开战评估,恰逢他胞妹度翎突然归省,且第一次以灵朝度净天后的身份请求谒见九天焰周大照轮明王,他父王却连因由也未问及便一口拒绝。会议结束,他试探着提醒他父王度翎谒见之事,见他丝毫未改变拒绝接见的态度,心痛心寒之际只身前去见他胞妹,他可怜的自作自受的却一直被蒙于鼓中的妹妹。十一年了,他父王始终耿耿于怀她当初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外嫁,在得知她婚姻并不圆满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父王内心的窃喜与尽在他意料中的诡异微笑。其实耿耿于怀的何止他父王!可是她何尝有错!只是为爱而甘愿粉身碎骨!
果然她又孑立于他们母亲的毗灭塔前,这多次扩建修葺的隶属于他们父亲庞大肃穆的陵塔中的一座小小的葬塔,在碧天红日下,此情此景中,更彰示出墓主生前的荣辱何其纷繁!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了他们的母亲,她的憋屈的一生,与她的出生,流言蜚语。酸楚袭上心头,咬咬唇,忍住了悲伤,将自己罩着的羽氅脱与她披上。刚要询问她今日何以如此正式地要谒见他们的父王,只见她猛刺里交叉双臂环抱着,烦乱地来回踱步,尽管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但他依旧一眼望尽了她满面的憔悴,绷紧的心不禁窒了窒,胸中积聚起莫名的怒火,想发作,又不愿她知晓太多。且看她目前光景,此番前来定是有非常难处了,或许不仅仅是她那羞于启齿的岌岌可危的婚姻了——昊桡逐权的野心与对感情的忽略,一开始便让她毫无安全感与存在感,可是她深深深爱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他。是什么呢?他陷入极度痛苦与不堪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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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他希望她一直生活在度碑苑,一直一直在碑林誊抄经卷,到老……至死,成涅槃。
那时,在看见她冲破自身禁缚,完整地幻化成涅凤真身去追逐被他们父王拒绝联姻的昊桡时,他相信她是真的爱着他;而她毁容,乃至“疯癫”,他又不离不弃地陪伴着她、照顾着她,甚至为她在女娲华诞上险些与魔尊齿巎大动干戈时,他真以为昊桡是值得她背弃所有抛却一切而外嫁的男神。所以他一再纵容、包庇着她为爱而使的种种心机,不惜与他父王暗生芥蒂也要义无反顾地成全她。他是真心希望她得到自己选择的属于自己的幸福,一直一直幸福地度过余生。不要重蹈他们母亲的覆辙,可是——
昊桡!倘若你待她一如既往,给予她应有的关心与照顾,她何需在面对母家的疏离时,心中的失落与伤痛会如此的歇斯底里!你是真的爱她吗?你是因为她是她,因为爱她才娶她的吗?
无数次,他想当面质问那个被灵朝奉为至高神明的男神,问他是否还爱她,不爱,又是否能放手,让她完整地回九天。可是他不能,不能,彼此除却亲戚外的另一重高处不胜寒的身份始终优先于儿女私情,横跨在两个国度间,维系着彼此的友好联盟,不允许被破坏。
她出嫁后不久,奡翀与他也相继正式娶妻:大殿妃妩灭线慈,上贵族之一妩灭世家唯一的嫡亲女;二殿妃卿织姮,后贵族之一卿织世家的嫡亲三女。
起初,她归省不招待见而后独往她出嫁前的居所度碑苑暗自神伤时,他以为全然是他父王的态度令她寒心伤心的缘故,便携着卿织姮与她作伴,在她面前夫妻俩卿卿我我的毫无顾忌,也是之前兄妹间亲密无间惯了使然,她倒也是同他们说说笑笑,并未觉知出甚异常。及至后来,他也有所耳闻,刃偈天王如何如何废寝忘食地忙于政务军务,便才从新婚的甜腻幸福中清醒过来——她的妹妹,确实出了点小状况,在怨,深闺幽怨。他当时却还安慰她,她丈夫作为一界之君,操劳国事而忽略情感也在常理之中,她应当拿出一界之母的气度,去理解去包容去适应去习惯。可是渐渐的,他发现状况的严重性,与她相处,尽管她从不向他倾诉苦楚,他依然能感受得到她内心深处浓浓的悲伤。此后她归省,他不再带卿织姮同去,怕刺激到她。她只是在涅槃塔林,他们母亲的毗灭塔前,凭吊一阵,便离去。其实母亲的形象对于她而言,何其单一!何其模糊!哭泣,哭泣,还是哭泣……相拥着哭泣,不能、不敢道明的难言之隐。她却竟而只能在此寻找到一丝丝自认为是寄托哀情怨思恨意的安慰了。
上次她归省,已是一年前,还记得她在度碑苑折了一枝伽谛枝带回灵朝。
一年,大地的局势风云变幻。尤其异朝的大规模独立事件,直接将乱世的“乱”推向极致。而置身“乱”中心的主要势力之一——灵朝,其与统治者名义上关系最为密切的女性,可代表刃偈天王这一尊称乃至代表整个灵朝的度净天后,却在此时以官方的身份拜谒九天——她的母家。动机委实值得怀疑。
他不愿是他猜想的那样,他不想!他耗了三百多年心血呵护爱护的胞妹,选择外嫁,就应当远离政治,否则终有一日,那个男神一定会容不下她!而那时,九天更容不下她!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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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翕哥哥。”
他听见她在叫他,回过神来,感知她停下了脚步,顺着她的眼风看过去:围绕着陵塔外的一圈一丈高的玉栏杆,栏杆外沿均匀辟筑的九座玉石塔门牌坊,以及……不远处,一堆尚未建讫便俨成废墟的陵塔。
“翕哥哥,我听说,当年翀哥哥遭流放至元汰界的原因,是毁坏了某位反空神明的涅槃实塔,是这样吗?”质疑的口吻,她微微扬了扬下颏,风推着厚重的云掩盖了那轮红如鲜血的日,她霎时被吸入他们父王那宏伟涅槃虚塔前的墓碑阴影里。
他生平第一次深觉与她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她的语气,令他完全陌生。突然提及的十年前的流放风波,更让他始料未及,忙揣度着她问话的动机与背后深层次的各方因素。他与她,究竟也走到这步吗?要互相藏着机心来继续这世的亲情?也才恍然大悟:她毕竟是另一国度的站于顶层统治者身边或身后的女神,与他——早没有共同的利益凝聚力!不同的政治权力圈里身不由己的陪衬品罢了!可怜的妹妹,当初我真不该放任你的自由追求!等等,难道是……他警惕地觑一眼她,偷偷开启自己的涅门,耗费相当的念力方侵入她的涅门中心,确认一切正常,方松口气,凝视着她红肿眼睑下的乌青,他实在不愿回应她的问话,实在不愿他们间纯真的关系遭受政治利益的玷污!
风又推着云向前进,大而红而圆的日裸露着素颜,重新普照着世间。
“哥哥,您会一直保护我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她昂首,粲笑,裹上橙色日光膜的脸格外冶艳。
他看在眼里,连连说着会的会的,心如锥凿般疼痛,难以言明的难受。
她点点头,泪花溜在眼眶中,待掉不掉,侧转身,自言自语,也是说给他听。“你看,那边是祖父的陵塔,他的后宫,唯独没有五夫人义幸爿双的葬塔。最初,祖父册立他与爿双夫人的女儿炷姬华为继承者,后来,经过一系列的博弈,祖父改立父亲为继承者,姬华姑姑不甘心,筹谋数载发起政变,落得削除王籍贬黜元汰界,并最终惨死于元汰内部的派系斗争中,爿双夫人受牵连,被遣送回义幸世家,含羞自焚而亡。姑姑被废,抛却嫡庶之妄说,根本的原因在于她所秉持的政治观点与祖父的意念完全相悖,又常年征战在外,而父王则一直在祖父身边……”
“不要再说了!”他怒不可遏地喝断她的话,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是他的妹妹度翎吗?曾经何其与世无争,几时竟变得这般的权欲熏心,是受到灵朝的唆使,来探九天政权核心的内部矛盾?故意离间制造事端吗?不可原谅!决不允许她卷入政争的漩涡!
她似未料到他会如此生气,被唬得全身一颤,脸色刷白,但旋即又粲笑。“哥哥当真没有过承祧王位的念头?”
“还说!闭嘴!”他几步跨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龇牙啐道:“你是以翾始度翎的身份还是度净天后的身份在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啊?”见她噤口不言,眼泪滚滚直落的楚楚犹怜相,又百般不忍,刹住了后面更为难听刺耳的呵责。但始终难以原谅她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怂恿自己的亲兄弟间,进行那黑暗血腥的权位争斗。他猛地甩开她的手。“你走!今日我什么也未听见!”
她擦干泪水,粲笑,吻吻他们母亲的葬塔,环望几圈塔林,似做着最后的道别似的,郑重而深情。
那笑,令他毛骨悚然,怔忡一阵,蓄足了气力冲她离去的背影吼道:“回去告诉他!翾始奡翀的继承位永不可动摇!”
闻言,她止步,紧皱眉头,抬头凄凄望一眼斜挂天穹的红日,长嘘口气,沉沉闭眼,须臾,猛睁开,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座涅槃实塔上:是六代界主烨侯神同母异父的兄长——爻化罹,也即他化无他颠涅灭神尊初次涅槃,修得“禁”位大成就时,肉身凤晶毗的供养塔。而后头也不回地绕过畏天殿,往西碑林走,走出去。
他懊恼得扯开衣领,来回踱几踱,心绪依旧未平复,遂坐于他母亲的葬塔前,细细回想她今日的言行,认真分析她的深层动机。昊桡为异朝阴心之事忙得焦头烂额,难再分身插手九天政务,若是出于她的本意,她何以以奡翀为排挤对象?她怎么能以他为排挤对象?!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当即追将出去,她却早已乘辇回归灵朝。
目睹这一切的孱翊,在他胞兄追他胞姊离开后,从三代界主烫东烺的陵塔内走向他母亲的葬塔前,在塔周围巡看一番,开始掏挖起来,许久,挖出了他姐姐在被他父王拒见后,来此焚烧并埋藏的什物——吸附成团的一小撮木灰,却怎么弄也弄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