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狗
　　
　　憨狗到我家是在临近春节的一场大雪的一个早晨。
　　父亲经年累月有个早起的习惯，朦朦迷迷中，阵阵仰天哀呜的凄鸣，父亲心惊肉跳。父亲起床，呀！外面一地的亮白。开门，厚雪铺地，斜斜疏疏的雪花，在凛冽的西北风里，扭曲自己孤独的魂。父亲拭目扫视，柴门外，靠东的一方，不远处一团漆黑，父亲走近，原来是条瘦小邋遢的黑狗！微弱气息里，拼命卷曲有些僵直的躯体，父亲近前，翻起它的身子，凝结的血魄里，一团绒白，原来这狗下崽了！
　　父亲托起这柴门东边一撮濡湿乱草中产下的、可怜的小生命，那漆黑的母亲，欲起抬头，而终于没有成功，盯视父亲的眼里，渐渐浸满了泪水，父亲说：去吧！那狗闭上了眼，微温的躯体，渐渐变的僵硬。
　　“怎么养活呢？”母亲问。
　　“尽好的让它吃，好歹是条命！”父亲背起柳筐转身而去。
　　母亲给这微小可怜的生命起名叫‘小白’，因为不知所以的突然降生，而且小、瘦弱且纯白，母亲在出生时又惨然而去，我们姊们几个共同又叫它‘小可怜。’
　　‘小可怜’在我们家倒成了幸运儿，它剥夺了我弟弟的特权，白馍，鸡蛋成了它的专利，夜里稍有悸动，母亲就会起来查看个究竟，时不时为它掖掖盖盖，怕它受冷，更怕它受到老鼠的侵袭。而我们几个，无论是谁，在上学前，放学后，外出干活的点点滴滴，都要先到它的面前，看望它，逗逗它，和它玩耍一阵子，来消除它的孤单。
　　已是五九六九，嫩绿柳梢上，哗哗鬼拍手。地里的麦苗，葱郁的可以埋着老鸹，这时的‘小可怜’，已经半膝高，纯白剽悍，精神赛过春天明媚的阳光，但，见到你总是憨憨的，远远的，注视你；近前，伸颈，低头，闭目，摇尾。任你亲亲的抚，顺顺滑滑柔柔的摸，不怪叫，不狂叫，不乱吼，不撒野，不翻脸，更不是出尔反尔突然地走，总是一幅温温驯驯极尽应得与享受的样子。
　　星期天的早晨，我带上小白，与一群半大不小的伙伴去麦田挖野菜，在分辨大么荠荠菜与小么荠荠菜色形与吞噬时感觉的差异的时候，“兔子！”小名叫着肉蛋，铜头毛脸黑脊梁的的国青尖叫了一声，一只麻黄灰白的野兔，距离我们三四丈的地方一跃而起，“小白！”一声急叫，一束煞白的闪电从胯间射出，三五十米的时候，朗天晴空里，东北之角，一团漆黑，迎着仓皇的野兔，利剑般斜冲而下，疾驰猛追的小白不知犯了那根神经，放弃了兔子，迎着鹞鹰迅速跃起，鹞子一声怪叫，仰天而去；小白一声惨叫，訇然坠地；兔子无影无踪，远远遁去。我责骂着急忙去看小白，见小白的左耳已失去大半拉，如怒的鲜血恣染着小白浓浓的颈毛。
　　之后，小白绵绵恹恹的，很不快乐。我不语，时不时找一些马皮包，清洗，热敷小白撕裂的伤口。
　　之后，我们几个伙伴不再叫它小白或小可怜了，改口叫它憨狗。
　　于是，憨狗就成了真正的小白或小可怜了。
　　我上高一时，憨狗已经粗略成人。憨狗不同于一般的狗，不游，不溜，懒懒地走，洋洋地踱；不急不缓，不鸣不吠，不轻不狂，偶尔的仰天长叹，声音不是划破玻璃似的尖锐，吼啸余音，确是：混混沌沌厚厚实实中，透着震撼世界的穿透力。憨狗从不吃抛洒之食嗟来之食腐败之食更不吃人们常常蹲下蹲起遗留下来的、加工过了的东西。只有我们家人喂的食物，不论粗食淡饭，还是细米白面，它都甘之如饴。憨狗也不是那种谁喂谁熟谁叫谁宠立刻就上的狗腿子，无论亲戚邻居哪怕是再亲再近熟的不能再熟的人，只要不是这家的人，你丢再好的，它都远远而站，从不走近。所以，村里的狗相继丢失或死去，只有憨狗稳稳妥妥平平安安的活着。
　　憨狗威武、尊严、高洁，但却不暴力和乖戾。无论生人熟人，远远的来，近近的去，不恶声，不狂言，威严的横在大门口，只待主人发话，才悄然而去。
　　憨狗具有不屈不挠敢作敢为不畏强暴忠诚仁义的侠士风范。一次，父亲地里看瓜，雨夜漆黑，父亲睡得正香，几个偷瓜贼，摸索而来，其中的两个渐已接近草庵，憨狗啸起，身如猿猴，凌厉如豹，几经搏斗，几个偷瓜贼，带着伤痕，怏怏而去，从此，憨狗威名轰响几十里。
　　之后，随着改革开放，熙熙攘攘的人流，琢磨不定的红尘，风起云涌的暴发户，就连狗的种类也形形色色色色形形，是时，支书的一个儿子，不知哪里弄到一个狼狗转子，其脊黑，其毛灰黄，两耳耸，目光凶残，尾大尾粗尾挺如笤帚，步划生硬，见之森然，不经意间，带着它在我家附近走动，拿腔怪调，予以挑衅。是时，憨狗已近十岁，这个年龄，相当于人们六七十岁的光景，烈士暮年，憨狗气愤，‘呜呜’之声响彻于憨狗存在的空间，不平则鸣，愤怒则醒，自尊是高于一切的无上，包括所有的生命体。父亲看出倪端，以铁锁扣之，避免憨狗暴怒突出而遭受不测。
　　晌午父亲因事外出，小弟释放憨狗喂以饮食，恰时，那条狼狗转子在主人的带领下，逡巡于墙门之外，又作‘汪汪’狂啸，憨狗性起，挣脱锁链，‘唰’的跃起，飞墙而去，直扑那条不可一世的杂种转子，冲撞，撕咬，吠鸣。突然，那条狼狗转子，趔趄着东南斜冲而去，几十米的地方，訇然倒地，颈部，撕裂处，血如泉涌；而憨狗，则满身伤残的瘫倒在了大门口。
　　之后，支书的儿子，说什么怎么做都不行，非要打死憨狗。恰时，我从学校回来，知道情形后，异常气愤，在端起午饭的刹那，支书的儿子叫嚷着到了我家门口，我怒火而起，在母亲不在意的瞬间，操起菜刀，冲向大门口，掂着猎枪的支书的儿子，看到怒火中烧挥刀而来威然不要命的我，一声吓破胆的惨叫“要杀人了！”丢下猎枪，如丧家之犬般一溜烟儿而去。
　　大学的日子里，寄信之时，总免不了在信末，询问一下憨狗的情形。父亲回信时，在念叨一家都好之后，总免不了絮絮叨叨说一下憨狗的情形。
　　一次，父亲说：憨狗确实老了。
　　一次父亲说：憨狗走不动了。
　　一次父亲说：憨狗牙都掉完了。
　　一次父亲说：憨狗两天都不吃食了，恐怕不行了。
　　一次父亲说：本想给憨狗换一个舒适的地方，可憨狗坚持在门口里那个草堆里，怎么着都不行！
　　过年了，父亲说：得给憨狗盛一大碗！唉——！
　　开春时父亲说：憨狗要不行了，将来怎么办？
　　来年之时，大雪封门，夜里，父亲听到轻微的动静，咳嗽，不应。再时，又有‘磔磔’之声，“憨狗！憨狗！”父亲叫几声，而终于没有回应。母亲起床，开门，憨狗趴在门沿，喘着气，流着泪，固执着要做什么。母亲叫了父亲，两个老人惶惶而起，升起了一堆劈柴火，母亲就去抓面，打鸡蛋，为憨狗去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汤面条，憨狗抬起头，伸出紫褐色几近僵硬的舌头，去舔冒着蒸汽的热汤，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憨狗死了！整日里父亲母亲黑着个脸没有一句话。
　　春节回来，我“憨狗憨狗”的叫着找着，母亲说：憨狗走了。父亲说：憨狗在窝里。
　　我闭眼，涩泪如泉。那个威风凛凛，懂礼致性，侠气仁义，一身纯白的小可怜，一生的经历，如画卷般，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之后，听说，父亲掩埋憨狗后，有人扒出了憨狗，要剥皮卖掉，一个远方的侄子，急忙告诉父亲，母亲掺抚着父亲一路“缺德败德”的骂着到了那家，要回了憨狗，远远的深埋于五里之遥的、大生产大跃进时、遗留下来的、宽三米深两米的丰收水渠边。
　　憨狗不憨，也不傻，只是仁义致性，侠气太浓，久了，它也是人。
　　小白，小可怜，憨狗1973——1986.来于白雪皑皑，去于雪花飘飘，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