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热点的世俗民族思想—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今昔
安东.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
作者:刘中民
从20世纪中东阿拉伯世界意识形态的演变来看,一直交织着民族主义与伊斯兰教的矛盾。考察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与伊斯兰教的关系除了需要分析阿拉伯民族主义即泛阿拉伯民族主义与伊斯兰教的关系,还需要分析地方阿拉伯民族主义(Regionalm Nationalism or Local Nationalism)与伊斯兰教的关系。本文即以安东·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为个案,考察阿拉伯地方民族主义与伊斯兰教的关系。
地方或地区的阿拉伯民族主义作为强调地域文化特征和民族属性乃至特定利益要求的民族主义思潮,从本质而言是一种以民族国家作为依托的“国家民族主义”的雏形,也就是说阿拉伯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在地缘和文化上具有多元性特征的阿拉伯民族形成了若干个具有地域文化独特性的板块,尤其是伴随近代以来西方的人为分割,阿拉伯世界形成了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并在民族解放运动中成为特定的政治实体,因此产生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认同和利益追求,进而具备了产生地方民族主义的社会历史基础。由于地方民族主义更为强调地方的文化认同与民族属性,因此与具有普世性文化特征的伊斯兰教在价值认同上存在着更为深刻的矛盾,其世俗化的政治追求也更加强烈。这在安东·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一)安东.萨阿德的生平
在中东的阿拉伯国家中,叙利亚是受基督教文化影响最深的国家。早在19世纪即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产生之前,这个地区就已经出现非宗教的民族主义思潮,在20世纪30年代叙利亚独立的民族政府成立之前,世俗性的民族主义思潮在奉行基督教的阿拉伯知识阶层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并同泛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相抗衡。这一思潮突出地表现为“大叙利亚主义”,即主张建立包括现今叙利亚和黎巴嫩在内的大叙利亚国家,安东·萨阿德(1904~1949年)及其领导的叙利亚社会民族党(Syrian Social Nationalist Party,简称为SSNP)构成了叙利亚地方民族主义的代表。
安东·萨阿德1904年出生在黎巴嫩一个乡村的希腊正教派家庭。一战前,他的父亲移居巴西,1920年安东·萨阿德也到了巴西。在巴西,他和父亲一起主办一份阿拉伯语文学杂志,并学习德语。在学习德语期间,安东·萨阿德对德国及其民族主义充满了崇敬。因此有人指出,“尽管安东·萨阿德否定他的泛叙利亚民族主义曾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但是很显然他的思想是不同的西方理论的混合体。”1929年返回黎巴嫩后,安东·萨阿德曾经在贝鲁特美国大学教授德语,并于1932年在贝鲁特美国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叙利亚社会民族党团体,作为一个秘密组织,其公开的名称是“叙利亚贸易公司”,这一名称一直使用到1935年叙利亚社会民族党被法国当局查封和萨阿德被捕入狱之前。1936年,在度过一年多的监狱生涯后,萨阿德被释放,1938年迁居美国,1947年又返回黎巴嫩投身政治活动。1949年在策划政变失败后逃往叙利亚。起初曾经得到叙利亚当局的盛情款待,但后来不知何故又被叙利亚转交给黎巴嫩,并在1949年7月审判后处死,其罪名是“阴谋武装破坏黎巴嫩的统一和建立一个大叙利亚国家。”
萨阿德的生命虽然非常短暂,但是却为叙利亚社会民族党制订了非常激进的世俗民族主义纲领,并一度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阿拉伯知识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美国学者凯马尔.H.卡尔帕特在《当代中东的政治与社会思想》一书中将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概括为:“叙利亚民族不同于阿拉伯民族,它是由阿拉伯人、腓尼基人和其他居住在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约旦和部分巴勒斯坦的群体这样一种独特的历史综合体所组成。他们必须在一个大叙利亚的旗帜下统一起来,这个民族将建立一个同族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传统的群体忠诚、封建的土地关系和资本主义将被废除,并将实现政治和宗教的分离。”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学说:叙利亚社会民族党的原则及目标》等著作中。在他为叙利亚社会民族党制订的纲领中,许多地方涉及宗教与政治、宗教与民族的关系等方面的内容,并且体现出了主张政教分离的彻底的世俗民族主义的色彩。
(二)安东.萨阿德的民族主义思想及其宗教观
1.强调民族认同,反对宗教认同
安东·萨阿德反对从纯血统的角度来界定一个民族,认为每个民族都是血统的混合,即由不同的种族构成。他指出叙利亚人“构成了一个悠久历史的最终结果,它包括在这些国家安居并已混合的各民族,从迎勒底人和迦南人之前的石器时代晚期到阿摩尔人、阿拉米人、亚述人、赫梯人和阿卡底人。他们最终已成为一个民族。因此,我们领会到叙利亚的民族性并不是基于共同的血统,而是基于混合的血统(即不同的血统)之社会和自然的统一”。“叙利亚民族是迦南人、阿拉米人、亚述人、迦勒底人、赫梯人和阿卡底人的混合体。如法兰西民族是利古里亚人和法兰克人等的混合体。罗马人、拉丁人、桑尼亚人和伊特拉斯坎人等混合体则组成了意大利民族。”萨阿德之所以把叙利亚民族界定为由不同种族构成的民族共同体,其政治指向无疑是以此服务于叙利亚的统一和大叙利亚的建立,因为“唯有此原则能够照顾到叙利亚人民的利益,统一他们的目标和崇高理想,捍卫民族理想免遭血腥和野蛮的冲突和民族分裂。”
为了宣扬叙利亚民族统一的思想,萨阿德坚决反对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纯血统”和“共同的血缘”的说法,指出持这种观点的人都是“那些对社会学和他们民族历史一无所知的人”,“他们宣扬纯血统和共同的血缘,拒不承认血统的混合。这些人是犯了哲学和科学方面的错误。”
在界定叙利亚民族的构成的基础上,萨阿德提出了叙利亚社会民族党关于叙利亚民族和国家问题的八项基本原则:
“(1)叙利亚属于叙利亚人;
(2)叙利亚问题是一个独立的民族问题,其解决不能参照其他民族问题;
(3)叙利亚问题是叙利亚民族和叙利亚国家的问题;
(4)叙利亚问题是从史前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叙利亚人民的统一;
(5)叙利亚祖国(Syrian fatherland)是叙利亚民族形成的物质环境,它包括大叙利亚(Greater Syria)、美索不达米亚和西奈,简言之即肥沃的新月地带(Fertile Crescent)以及塞浦路斯。
(6)叙利亚民族是一个无法分割的社会;
(7)叙利亚民族和社会复兴的能量在于叙利亚民族的天赋及其政治和文化的历史;
(8)叙利亚的利益高于民族利益。”
在此基础上,萨阿德指出叙利亚社会民族党的使命就是实现叙利亚民族与社会的复兴,建立一个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他说:“叙利亚社会民族党的目标是实现一个能够达到其理想、恢复叙利亚国民的活力和力量的叙利亚民族社会复兴。党旨在组织一场运动,促使叙利亚民族的完全独立,巩固其主权,建立一种新的制度来捍卫其利益、提高其生活水准以及建立一个阿拉伯阵线。……民族的复兴包括确立民族观念、保护叙利亚民族的生活以及取得其进步的途径,赋予它团结和恰当的民族合作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民族社会制度”。由此可见,在萨阿德的政治思想中,以叙利亚民族认同为基础,实现叙利亚民族和社会复兴,建立一个世俗民族国家构成了其梦寐以求的理想。在他看来,“叙利亚民族主义是实现叙利亚的新生并从而参与阿拉伯事务的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法和基本的先决条件。”
在萨阿德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思想中,主张以民族认同取代宗教认同的主张比其他任何阿拉伯民族主义者都表现得更为强烈。他指出由于“宗教不承认国家,不承认国家利益”,“关心的只是由一个中心的宗教机构所统治的信仰的群体”,因此,“泛宗教的政治团体的概念总是同民族主义、特别是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相对立”。对于叙利亚基督徒的“泛基督教政治运动”和穆斯林的“泛伊斯兰运动”,萨阿德都坚决地持反对态度,并认为它们有损于叙利亚的民族认同和民族利益。他认为泛宗教的政治认同在进行民族和社会整合方面都是非常失败的,已经为奥斯曼帝国瓦解的历史事实所证明。他指出,“世界上两个最大宗教群体即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缔造世俗和政治共同体方面都没有像精神和文化共同体那样取得成功”。因此他坚决主张民族主义必须和泛宗教认同决裂,“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都不能以宗教为基础”,因为“民族统一不能通过使民族国家成为宗教国家来取得。因为在这样的国家里,权利和利益就是宗教的权利和利益,并由占统治地位的宗教界所垄断。在一个权利和利益为宗教团体所垄断的国家里,不会实现一个国家的人民共同享有的民族权利和利益。而没有利益和权利的统一,就不会有民族义务和民族意志的统一。” 由此可见,萨阿德对泛宗教认同进行了体无完肤的彻底批判,并体现了坚持民族认同,坚决与宗教认同决裂的彻底立场。
萨阿德的这种坚决态度和彻底的立场令泛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家萨提·胡斯里都深感震惊。在萨阿德被处死前的1948年,萨提·胡斯里与萨阿德曾经在贝鲁特会面,并试图以自己的泛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劝说萨阿德,但是却在萨阿德面前遭到了失败。巴塞姆·提比在《阿拉伯民族主义》一书中指出,萨阿德“在党的纪律、反神学的观点和对黎巴嫩马龙派分离主义的反对都给他(指萨提·胡斯里——作者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2.坚持政教分离,严禁教士干预政治
萨阿德坚持民族认同、反对宗教认同的主张体现在国家的政教关系上即坚持政教分离,严禁教士干预政治。萨阿德在《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学说:叙利亚社会民族党的原则及目标》一书中提出了关于叙利亚国家与社会改革的五项原则,即:
(1)政教分离;
(2)严禁教士干预国家的政治和司法事务;
(3)消除不同宗教及其派别之间的障碍;
(4)废除封建主义,在生产基础上组织民族经济,保障劳动权益,维护民族和国家利益;
(5)建立一支在保卫国家、决定民族命运中发挥有效作用的强大军队。
在上述五项原则中,主张政教分离、严禁教士干预政治处于萨阿德国家与社会改革原则的首要地位,从中足见萨阿德世俗民族主义思想的彻底性。
萨阿德对宗教干预政治有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认为宗教对政治的干预构成了维护民族和国家统一的最大障碍。他指出:“我们国家统一和民族福祉的最大障碍是宗教机构和世俗权力机关的结合……这种神权原则是一种危险的原则,它把许多人奴役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这一原则不仅被宗教机构所利用,而且被神圣王族所利用,后者自称不是从人民而是根据真主意志和宗教机构的批准获得权力的。……神权政治或宗教国家是同国家原则相悖的,因为它同罗马教皇世系和哈里发一样主张宗教机构对全体信徒进行控制。” 他认为,在人类处于原始状态的时候,宗教与世俗政治的合一是合适的,但是当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后,宗教对世俗政治的控制便构成了国家与社会发展的巨大障碍。他声称叙利亚社会民族党并不主张取消宗教的精神信仰,而是反对宗教对世俗政治的干预,主张宗教的社会功能应该局限在精神信仰和伦理道德领域,这与近代西方许多启蒙思想家的宗教观是非常一致的。
萨阿德认为坚持政教分离原则必须贯彻到国家制度和法律体系之中,因为“即使在政教分离在原则上已被认可的情况下,宗教机构仍然采取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获得或保存世俗权力”,因此在坚持政教分离原则的同时重申“严禁教士干预国家的政治与司法事务”,“目的是要制止宗教机构对世俗和政治事务进行间接干预”。坚持政教分离原则的改革“不应该仅仅局限在政治领域,也必须扩展到法律和司法方面”。
3.消除教派争端,实现民族团结
萨阿德指出:“党的目标是引导叙利亚民族的生活走向进步和尽善尽美。党渴望调动民族力量的各种因素的积极性,破除旧习惯,使国民从惰性和墨守成规中解放出来,坚决反对危害几百万叙利亚人民利益和主权的外来掠夺,最终建立我们对生活的新态度和我们民族社会原则的新传统。” “它包括社会共同的所有问题——社会、经济、政治、思想和道德的问题——以及生活的最终目标。它涉及国民思想,要求独立和建设一个名副其实的全民社会。而这意味着创立一种新的道德思想和建立一种新的伦理观基础。”
在萨阿德关于国家与社会改革的思想纲领中,实现叙利亚的民族团结构成了叙利亚社会民族党的重要目标之一。萨阿德认为宗教与教派争端构成了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阻碍。他指出,“在我们国家不同的宗派之间无疑存在着并非宗教所需要的传统障碍。它们削弱人民在社会和经济上的团结,延误我们国家的复兴。只要这些传统的障碍依然存在,我们对自由和独立的呼吁就仍然是痛苦的呻吟和无力的叹息。”“当国家的每个宗教团体都在单独的社会圈子内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从而形成一种独立于其他团体心理的思想并导致宗旨和目标的分歧时,一种坚强的精神团结就不会产生。”
萨阿德认为实现叙利亚民族和国家的团结必须根除根深蒂固的教派矛盾及其冲突。他指出,“每一个想要自由和独立地生活,并在这种生活中实现自己理想的国家必须是一个具有坚强的精神团结的国家。”“民族的团结只有在消除所有分歧的根源后才能实现。同一国家内派别和宗派之间的社会—法律障碍阻挠着实现民族在物质和精神上的统一。我们不同派别中间目前存在的社会和法律上的障碍说明了在国家机体中生长着不可救药的教派毒瘤。为了使社会的统一成为一种深深扎根的事实,我们必须拆除这些障碍。”
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思想创始人安东.萨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