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禅宗精神
作者:孟东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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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台湾出了一些以禅宗之名欺世诈财的案子,我想趁这个机会说几个禅宗的故事,藉以表明我心目中的禅宗精神。这禅的精神,对许多人来讲,恐怕是陈义过高,但以唐朝为黄金时代的禅学,确实是人类精神的奇葩,具有强烈的原创性与无所拘束的坦荡明澈。笔者提供这些故事与说明,不敢期望一般宗教信众可以接受,只是眼见这麽多人以禅宗之名敛财欺世,不能不为禅宗正一言。
“禅”这个字原来只是梵语“禅那”(dhyene)的音译简称,是“静思”、“静虑”的意思。在禅宗,静思静虑的最重要结果是“道”的无所不在,而万事万物都是道的呈现。当然,每个人也都是道的呈现,因此,道在自身,道在一言一行,一动一静,行住坐卧,吃饭睡觉。
这是一种重大的解脱和肯定,同时也肯定了宇宙中的一切。既然如此,则修定与解脱就不是那般定义狭窄的了,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恢宏。
天台德韶禅师便说:“生、灭、去、来、邪、正、动、静,这一切千变万化的现象,都是诸佛的大定之门。诸佛的大定之门无过於此!”而雪峰义存禅师则说:“整个宇宙都是解脱的大门!”
这样一种恢宏的宇宙观,所导致的人生态度是任意挥洒的,不再追求,不再牵挂。既不求永生,也不避生死,既不求佛求圣,也不重视灵异,而对命理,则宁是不屑一顾的。因为禅者的态度是任运而行,如风如水。当生即生,当死即死,而死生之际,如法真禅师所说:“遇茶吃茶,遇饭吃饭。”
不屑命理
禅者的不屑命理,可以由南泉普愿的一个故事看出来。南泉普愿是唐朝深得游戏滋味的大禅师。
有一次,他跟陆大夫走在街上,有人在玩骰子。骰子是正方形的小方块,每块六面,各刻一至六个圆点。古时的骰子大都用骨头刻成,玩的时候有时用 两颗,有时用三颗;用来赌博或算命。陆大夫看著有趣,便对南泉说:“哎,就这样随便丢一丢,算一算,你看怎麽样?”那深通人生的大师说:“弄这个 干什麽?只不过是十八面臭骨头而已!”
大概那一次街上玩的骰子用的是三颗,每颗六面,三六一十八吧!
算命的骰子只不过是臭骨头而已!这就是禅者的看法!它是死的,怎麽能算得出活生生的生命的行径?竹子、木头、金属,甚至水晶,又哪一样能足以确定生命?何况那任运而行的人是如冲浪者一般,御波而行,唯要去确定下一个波是什麽波,甚至以後的一百、一千个波是什麽波呢?而且你怎麽可能去确定那些波?
《金刚经》不是也说吗?“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果不能以种种相貌特徵来判定谁是或谁不是如来,则当然也不能以什麽相貌特徵(或生辰八字等等)来判定某某人是“什麽样”的人,有什麽样的命运。更何况你又为什麽一定要汲汲於知道自己的命运呢?这种追求的本身不但虚妄,而且几乎一定是无法求得确定结论的,因为宇宙人生的变数太大了,怎样可能计算!
不尚异能
最近崇尚异能之风盛行,到了某些知识分子都竞相攀附的地步,但禅的精神却是不尚异能的。
唐朝的慧忠禅师被唐肃宗迎到皇宫,供养请益,尊称“国师”。
有一天,朝廷里来了一个印度和尚,叫“大耳三藏”,那大耳三藏自称有“他心通”(可以看得出别人的心在什麽地方),唐肃宗就请他与慧忠国师“过招”,主要应是想看看他们两个的本事。
但禅者是不讲“本事”的,禅者的本事就是“没有本事”,禅者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因为在禅者看来,整个宇宙就是奥秘的演示场,人类的任何“异能”在宇宙本身的大奥秘之前都只不过如齐安禅师所说:“太阳之下的孤灯,显不出光来。”而即使显出那一点荧荧小光,跟大太阳相比,也相形失色。因此,禅者是不尚异能、不求异能、不修异能的,因为万物的存在,生命的运行,便已是最奇异的异能了。这就是庞蕴居士所说的“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所以,慧忠国师是不显什麽本事的,也不在乎什麽本事(禅宗若有所谓菩萨,也是“无神通菩萨”,无迹可循),禅者的心,就四祖道信对牛头山法融禅师所说:“你只要任心自在就好……荡荡无碍,任意纵横。”
大耳三藏一开始还能看到慧忠国师的心在何处,但转瞬之间他便不能追踪。慧忠国师便骂道:“这野狐精,你的他心通在什麽地方!”
这个故事,可以解释为慧忠国师那“任意纵横、荡荡无碍”的心确实比大耳三藏的“他心通”更高明。但真正的重点并不在谁高明,而在禅宗根本不在乎什麽异能。
在禅宗的认识中,宇宙原有的一切,包括我们吃饭、睡觉,都是神奇得不得了的事情,人类在此原有的“异能”之外再去追求其他异能,不但微不足道,而且根本是画蛇添足。
一个常常听说的禅宗故事便把这种精神说得很清楚:
两个和尚要过河,一个说,他有步行水面的功夫,他可以走过去;另一个则不以为意,叫了舟子把己渡过。到了另一岸,那步行水面的和尚得意的说:
“怎麽样?”
另一个说:“不怎麽样,只不过省了五毛钱而已!”
“步行水面”因为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所以显得神奇,但在水蜘蛛(一种能在水面上划行的昆虫)来说,根本稀松平常;它们会认为,站在水面上竟然能“掉下去”才本事呢!
但不管是水蜘蛛能步行水面,还是人会掉下去,其实都“奇怪”得不得了,就连船在水上行,人会划船,也奇怪得不得了,只不过习以为常,就不觉其奇怪而已。
总归来说,人总以为“合乎物理法则的事物不奇怪,能“突破”物理法则的才奇怪。但实际上,“物理法则”就是最最不可解,最最奇怪的东西。
“光”合乎物理法则,但“光”是什麽?光,奇怪不奇怪?“光”是不是“异能”?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是不是异能?整个宇宙都是异能,整个宇宙都是“根本大法”的显现,为什麽只在人为的一点雕虫小技上识别异能不异能?
禅宗不但不崇尚异能,而且也是不羡神佛的。道树禅师的故事便足以说明这一点:
遗树禅师在寿州三峰山盖草屋而居,却常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来找他谈佛论道,而且讲著讲著就做了天仙、罗汉、菩萨或佛,而且有时发出神光,有时弄出声响。
道树的徒弟们看了这些景象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闹了十年,那人才消失。
道树禅师的徒弟们对这情况十分好奇,便问道树禅师怎麽回事。
道树禅师说:“那人要弄出种种花样来眩惑人,可是我老僧却不看他、不听他。他的花样有变完的一天,可是我的不看不听却是无尽的!”
在一般人来说,一个谈佛论道的人会变做仙佛,会发出奇光异响,不是赶快要敬拜吗?何况那谈佛论道的人变的仙佛、发的声光,你怎麽知道是真是假?
但深得禅宗精髓的道树却不理不睬。为什麽会这样?
因为禅者的态度是,不管你是真是假,那根本不重要。
禅宗的态度是,你是神你是佛你是仙你是怪,随你。我既不需承认,不需否认,既不需拜、也不需斥。你自你,我自我。
我,是什麽吗?天地一奥秘!我和一切万物一样,生於天地之间,本身就是天地至理的呈现,谁也不输谁,谁也不怕谁。个个神通,样样妙用,每一个都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在禅宗的观点里,世间的万物,原都是这般尊严,这般顶天立地的,所以,干嘛求神拜佛,自贬身价?
石头希迁禅师年轻时所说“不慕诸圣”便正是这个意思。
不重己灵
年轻而已体会大道的石头希迁所发的惊人之语不但是“不慕诸圣”且是“不重己灵”。
“灵”这个字在《大戴礼记》中就指人的魂魄,所以,如果我们把它解释为现代用语的“灵魂”当不为过。
但一个悟道的人为什麽竟可以“不以自己的灵魂为重”呢?这不是违反了一般宗教的概念吗?
但这正是禅者的独步之处。禅者并不是不重视自的灵魂,而是不戚戚於自己的生死,不在意自己死後“归向何处”。
这是因为禅者认为宇宙根本就是大道,生死根本就是大道,生固然是大道的彰显,死也是大道的彰显,因此,该生即生,当死即死,至於有没有灵魂或从何来,死归何处,根本不用我们去烦心;如果有灵魂,灵魂自有来有去,如果没灵魂,灵魂自无来无去,你做为一个人,好好的活,好好的死就是,一切是大道,一切是解脱。
由於这样一种认识与态度,所以石头希迁说“不重己灵”,他不要有任何牵挂:不牵佛,不牵圣,不牵神,不牵怪,不牵生,不牵死,“荡荡无碍,任意纵横”!
有些门徒不了解这方面的意思,禅师的话则足以动人。
有人问南泉普愿禅师,死了之後到哪里去?南泉说:“山下做一头水牛去!”
有一个徒弟一直追问水月禅师死後到什麽地方去,水月禅师最後说:“你要想知道我死後真正去什麽地方,那你就看看东西南北那飘飘拂拂的柳树吧!”
东南西北的柳树就是我的归处,山下的水牛就是我的原身。为什麽?因为我并没有原身,我并没有归处。只是,使我化为我的那宇宙奥秘也使水牛化做水牛;使我聚为我的那种力量,也使东南西北的柳树成为东南西北的柳树。石头一般沈重的水牛和临风摇曳的柳丝,共同是一个来处,一个去处,我来自他们的来处,去往他们的去处,或说,我们是有来有去的,但那恢恢宇宙的奥秘力量却是无来无去的。它只是“在”。
而这就够了。只要它在,而万物生生不息,今为晨雾,明为朝雨,朝为青丝暮成雪,都没有关系,都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宇宙大化的流行,个人生死虽不无遗憾,但不绝望。
从大化的观点看,禅者真的是“不重己灵”的;从大化的观点看,一切万物,聚而为生,散而为死,死生有别,但聚散常有,个体的聚散也就承认其为个体的聚散吧,也无所谓“来”,也无所谓“去”,有时便有,无时便无而已,所以水月禅师断然说:“真归无所归!”
“真归无所归”是一般想追求永生的人所无法接受的,却是禅者对宇宙人生的昭然认识。这个认识之所以不致流为惊恐绝望,则因为禅者认同於整个宇宙的运行:
有人问绍修禅师:“当宇宙要结束的时候,热火猛烈急速,所有三千大千世界都一同毁灭。这个时候,“这个”还坏不坏?”
“这个”是指此生命之为生命的东西,也就是指这个“自己”,这个“灵魂”。
绍修禅师说:“不坏!”,
“为什麽?”
“因为“同於大千”!”
“大千世界”虽然仍会坏,但使大千世界会成会坏的那个“东西”却是不会坏的,以此,宇宙常生常毁,常毁常生,生生不息,而万物如生生不息或生生息息的花朵一般,个体虽有成坏,宇宙之运行却是不息的。当我们认同了这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便无所谓绝望不绝望了。
不脱生死
从这个观点来看,禅者是根本不要求“脱离生死。”的,正因为生死是自然之事,是宇宙大法的呈现。
有人问慧藏禅师:“如何免得生死?”
慧藏说:“用免做什麽!”
生死不但不用免,而且,“免”了就完了--因为宇宙法则就破坏了,自然的生息就乱了。个人为求免於生死而意图破坏宇宙的法则,才是可悲可怕的。
智依禅师将要去世时,对众人说:“今天晚上组成我身体的各种元素不够和畅,像云腾鸟飞,风动尘起。这浩渺的散灭,还有人能活得了麽?如果治得了,我们就永远不再相识;如果治不了,你们就可以时时见我!”
这是何等的感人之论!治得了我,就永不相识,因为宇宙的法则已被破坏,自然秩序将荡然无存;而若治不了我,则天机顺畅,法理昭然,“我”虽逝矣,但各位却可以时时见我。
在何处?在青青翠竹,在郁郁黄花,在山峦,在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