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不知该当如何解释,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虽然过去了三个月,那天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她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妆,描眉又画眼,半天也弄不停当……面对朋友的责骂,她连屁股也没挪一下,只冷若冰霜地扔下了六个字——“我为什么要去”。这六个字,当时把卫楚楚打蒙了,但现在,同样的六个字,回忆在脑子里,再次把卫楚楚打蒙。卫楚楚只觉耳里钻进了虫子在嗡嗡作响,脑子一片空白。可卫绍光却在等着她解释,如果她不能完美解释这件事,那就真有麻烦了。
“那天……好象……”
“你一定要想清楚,不能‘好象’!”
“我好象……不,不是好象,是……是‘的确’,我的确戴了发夹出门……”卫楚楚皱起眉头在努力回忆。她不大会讲故事,所以她说得很慢,是想拖延点儿时间,可以把这故事编得完整一些,漏洞少一些。“后来……很乱,我跟人打了架,好多人围住我……车子在这时候爆炸了,所有人都在跑,我也在跑……大概,发夹就是这时候丢的……”
“你朝哪个方向跑?”
“……当然是哪儿有缺口就朝哪个方向跑啦。”
“你的意思是,你在经过爆炸车辆的旁边时丢了发夹?”
“这个,我就真说不准了……”她不知道四叔此问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爆炸车辆的旁边的巷子里捡到了这只发夹。”
“嗯,或许就是我在经过那地方的时候丢的吧。”谈话至此,卫楚楚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楚楚,这很重要,你一定要想清楚。”卫绍光凝视着卫楚楚,一字一字。
“我想得……很清楚。”卫楚楚也用同样的目光望向叔父,也同样一字一字。
卫绍光无法再追问,甚至无话可说。不过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利剑般直刺侄女。而卫楚楚也以同样的眼光望着他,竟也是毫无退让,两个人的战争就这样以目光为形式继续进行,针尖对麦芒看得出谁也不会轻易让步,卫楚恒见势不妙,赶紧张大嘴巴伸长四肢打了个夸张的大哈欠,暗示大家天色已经很不早了,瞌睡虫儿已经非常浓重了,这场谈话是不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那天……”但是这场谈话还不能就此结束,卫绍光在客厅里等了这么久,是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很多,周一峰拜托他问的问题也不止这一个。他必须把所有事情弄清楚。
接下来的问题也很重要,所以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十分谨慎。
“那天——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他深深呼吸,尽可能使自己心情平静,“在别人家后院,就真的……真的只有你一个人?”
卫楚楚仍是那样望着他,身子同样标直地站着,心却在渐渐沉落向无底的深渊。她能理解周一峰和严绪对此事穷追不舍,却无法理解四叔怎么也会如此“关心”此事。她也想不通卫绍光为什么也和别人一样,如此落力地逮共产党,甚至不惜利用一向良好的叔侄关系。
且不说昔日的辉煌,历史的荣光,这么多年,在卫楚楚眼里,他都一直是最慈爱的四叔,一直是最令人敬重的长辈。
“我能不能不回答?”卫楚楚咬紧了牙……
“不能。”可是卫绍光的回答很迅速,也很明确。
“那么,在回答之前,我可不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今天来,是以国民政府财政次长的身份呢,还是以卫楚楚的四叔身份;你问我话,是代表国民政府问呢,还是代表卫家长辈问。”
卫楚楚生平头一回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跟一个长辈说话,而且这个人还是卫绍光。而卫绍光也在刹那间完全呆住了——那不是惊诧也不是恐惧,而是惊诧之后的恐惧,恐惧之后的晕眩。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完全清楚不用再问,卫楚楚的态度已经成了关键。若非周一峰通过多方调查证实卫楚楚不是共产党,凭这一句话,他就可能把她当共产党处置。要知眼下风声鹤唳人人谈“共”色变,通共与入共那是罪与等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救走不算,审问时还把所有人戏弄一番,一系列行为已然触犯《民国勘乱暂行条例》的十之七八,若被相关部门查到实据,谁也无能为力。而她居然还兴高采烈地宛如没事,看来,她是真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这全都是给卫震宠的,卫绍光在一瞬间想到一个“宠”字。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挫折,做下天大的事来也有父兄撑着,但这一回她算是撑破天了。至少在场十个士兵从照片上指认出她救走的人正是此次学潮的组织者张雁林,她抵死不认,反倒说什么比窦娥还冤,这事一直捅到最高层上面,何汉琛那副狐假虎威的模样他还记忆犹新,本来卫绍光也以为别人利用此事在陷害他,但现在看来真正陷害他的反倒是自己的侄女。
其实对于参加游行的学生政府并无严厉的处置措施,大多数被逮住的学生在问过话之后觉得没其它问题也就立刻释放了。否则哪有那么多的地方让他们住下,这么多人多呆一天,那得支出多少伙食费。要知被捕学生中不乏达官贵人的子女,食宿条件还不能太差。警察局拘留所在学潮当天一个房间有过关五十人的记录,而在第三天的时候最多的房间也就只不过十来人。为什么这伙人总咬住卫楚楚不放,卫绍光心里一直不舒服,他判定那是何汉琛一伙人针对他而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所以他一直采用回避的策略让他们抓不着把柄,当听闻卫楚楚把警备区特务处的人戏弄得一团糟,他甚至还有一丝的快意。可是他万没料到,卫楚楚“通共”的指控竟是完全属实。
在这一刻他真是彻底地呆住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按理他应该马上去打电话,叫人过来将卫楚楚重新收监,电话也就在他的手边距离不到一米,可他却怎么也没那勇气去拿起那只黑色的听筒。卫楚楚倒是极认真地望向他好象在等着他作出决定,其镇定表情仿佛在告诉他,随他咋办也好,总之天下就没有投降的卫楚楚。看来这矛盾一时半会儿已然无法调解,最后还是卫绍光收回了目光。
“三个月,”他一只脚跨出卫公馆大门,一只脚还留在门里,吩咐卫楚恒道,“三个月不准出门。你给我看着她,牢牢地看着她。她要是再出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那不是叫我也三个月出不了门?”卫楚恒顿时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半晌。好久之后他才跳起来,追着卫绍光的背影大叫:“四叔,这不公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