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沙尘里的燕然勒石

(一) 燕然勒石
所谓“燕然勒石”或“燕然勒功”,它泛指把记功文字刻在石上。典故出自《后汉书》,内有记载东汉大将窦宪追击匈奴大破单于军,出塞三千余里,登燕然山。史家班固受命写铭文刻石记功以纪威德,时为汉和帝元年,即公元89年。
此后少有人提起这事迹,直到时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的范仲淹(989~1052年)留下了著名的千年一叹。原句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表现了作者抵御外患报国立功的壮烈情怀。首句“塞下秋来风景异”,点明地域时令及对边地风物的异样感受。次句“衡阳雁去无留意”以大雁南飞径去不留,反衬出边疆的荒凉。接着“四面边声连角起”等句,用的是写实的笔法,具体展示了马嘶风号之类的荒寒肃杀之声。“长烟落日”画面固不失雄阔,但续以“孤城闭”三字气象顿然一变,并暗示敌强我弱的不利形势。接下来“浊酒一杯”二句,写戍边将士借酒浇愁,但一杯浊酒又怎能抵御乡关万里之思? 其实大家早已归心似箭,只是边患未平功业未成,还乡之计又何从谈起?“羌管悠悠”句刻划入夜景色,而融入其中的乡恋益见浓重。“人不寐”二句,直道将军战士之感伤,并点出彻夜无眠、鬓发染霜、泪下如霰,正是这种感伤之情不言而喻,但这词显然和我们熟悉的唐朝边塞诗之情调,迥然不同、各有旨趣。
(二) 边塞诗和汉唐情节
说到边塞诗,它是特指以边疆地区汉族军民生活和自然风光为题材的诗作。一般学者认为其初步发展于汉魏六朝,兴盛于隋,到了唐朝更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据统计唐朝以前的边塞诗,现存不到二百首,而单就《全唐诗》中所收的边塞诗则多达两千余首,其中诸多恢弘大气篇章,不仅是文学瑰宝,更深具历史意义。这些边塞诗所产生的张力,使诗句具有永不泯灭的魅力;它一方面以夸张对比衬托的手法,对战争残酷进行揭示,进而体现将士面对战争时喷涌而出的巨大精神力量,如保家卫国的豪情以及在战场上建立功名的壮志;另一方面边塞诗也大幅度描写边疆的奇异景色,其主要意象有:烽火、狼烟、马、宝剑、铠甲、孤城、羌笛、胡雁、鹰、夕阳、大漠、长河、长城、边城、胡天等。自然景观多是黄沙白云、冰川雪山。地理区域则是塞外、雁门、漠北、玉关、黄河。异域风物多为羌笛、胡笳、琵琶、战马。它充分展现了美学风格上的雄浑、磅礴、豪放、浪漫、悲壮、瑰丽的色彩,即使千载之后,亦然振奋人心。
在唐朝初年,由于持续开疆拓土,军事上先后击破了东西突厥,降伏漠北诸部,伐百济,平高丽,扩张势头强劲。我们从书本上读到初唐盛唐的边塞诗,还有后来的凉州词等等,多以边疆地区(尤其河西走廊)汉族军民生活和自然风光为题材,其中不乏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抱负,以及边疆将士思乡的情思,其代表人物有:王昌龄, 岑参 ,其他如李贺,杨炯、王翰、陈子昂、杜审言,王之涣、李白、高适、王维等也创作边塞诗,一时蔚为风气。
大家耳熟能详的有:
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描写壮阔苍凉的边塞景物,抒发了守卫边疆将士们凄怨悲壮的情感,诗人以一种特殊的视角,描绘了黄河远眺的特殊感受,同时也展示了边塞地区壮阔、荒凉的景色;边塞的酷寒也体现了戍守边防的征人回不了故乡的哀怨,但这种哀怨不消沉,而是悲壮苍凉的慷慨之气。
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以豪放的风格描写了征戍战士饮酒作乐的情景,具有浓郁的边塞军旅生活的色彩。
张籍的“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诗中提到安西地名,范围包括今天的新疆库车,兼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首句“边城暮雨雁飞低”把人的视线引向一群低飞的鸿雁,并使人看到雁飞的地点是边城,时序是日暮阴雨芦苇冒芽的春暖时分,浩瀚遥远的大漠彼方传来络绎不绝的驼铃声,告诉我们那里缓行着一队驮运货物的骆驼。诗人身在边城蒿目时艰,他一颗无比沉重的心,早已随着那逐渐向西方消逝的驼铃声越过沙漠之外,末句“应驮白练到安西”,正是作者的情思所注,也是这首诗的点睛之笔。
王昌龄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诗人以戍边战士的视角,描述了战事的频繁和战争的残酷激烈,又让我们看到了战士誓死报国的豪情壮志,以及最后必胜的坚定信念。
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从思妇的角度抒写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形成独特的边塞闺怨诗。
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以及《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薛逢的“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岑参的“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王维的“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李贺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李益的“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喜欢文学的朋友,或许也发觉到在唐朝这些边塞诗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浓郁的汉代情结。比如以汉代唐,出征的军队称为汉兵,将领称为汉将,边塞称为汉塞,就连天上的月亮也称为汉月。提及周边少数民族时,也往往沿袭汉代的称谓,把交战对方称为匈奴,把其首领称为单于、左贤。在称颂战地英雄时,常常提到的也是汉代的霍去病、李广、班超、马援等,以呼唤英雄精神的回归,这种汉代情结既是对历史的继承,又是对历史的超越。
诗文中提到的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那个烽火连天的地区,就是秦汉以来兴盛崛起于中国西北的西域三十六国,这些部落在不同历史阶段,占据了河西走廊连接欧亚丝绸之路的“国道”,经考证这些先后亮相舞台的国家包含:乌孙、龟兹、焉耆、若羌、楼兰、且末、小宛、戎卢、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后国、西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国,除此之外还有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乌弋山离等等。实际上,这些所谓的古西域国家,它们与现代具有严格的组织机构和政治意义的国家不同,它们主要是一些以绿洲或草原地域为单位的部族或民族,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以生产为单位的某种生存方式。
我们可以从系列边塞诗里,读到几个经常提到的标志性地域,比如居延(祁连),楼兰,贺兰山等,或许我们可以透过这些文学意象,从一个侧面,探看若隐若现的‘燕然勒石’身影。
(三) 匈奴龙城:居延
早在三千年以前,居延地区就是一个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游牧民族的“天堂”。这里有两个很大的湖泊,分别为东居延海和西居延海,它也是横贯整个居延地区即黑河的终点。诗词文史上的“居延”和“祁连”,很可能是同一个匈奴词汇的不同译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很难考证了。
如果打开地图,从居延塞向北至蒙古的哈尔和林,这里就是匈奴“龙城”所在,乃中国古代西北地区的军事重镇和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匈奴人就是从这里南下,占据了河西走廊,控制了西域,迫使原在那里的月氏人和乌孙人迁到中亚地区。但他们不如一些后来的北方民族那样幸运,面对的却是一个更为强盛的西汉王朝和一个汉王朝历史上最强悍的帝王。因而他们不仅在草原深处一再遭受重创,当他们被迫转向西域的时候,也把汉武帝的视线引向了西域,正是匈奴人的历史活动,开拓了中原人的眼界,成就了汉武帝时代的西部大开发。
公元前121年,汉将军霍去病率骑兵自陇西郡出发,跨黄河、湟水,越焉支山,歼灭匈奴军。这次战役敲开了河西走廊的东部大门,汉王朝惊喜地发现,由祁连山的雪水形成的绵亘不断的绿洲带,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一块可以垦殖的土地。既然可以垦植移民屯兵,可以征收税赋,于是在这里先后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
公元前104年(太初元年),为了防范匈奴残部对河西地区的侵扰,汉武帝下令修筑居延城,设置居延县屯兵驻防。两年后又在居延城与南面的张掖郡,用塞墙和亭障联结起来,这条防御工程是为了遮断匈奴人南下的通道烽隧,沿线250公里,故名“遮虏障”。
有诗人屡次提到‘居延‘的,要数唐朝大诗人王维多次出使路经居延:著名的《塞上作》诗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但更为大家熟悉的还有:“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首诗描绘了奇特壮丽的塞外风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深具静谧、苍凉、气势恢宏之美。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乘单车想去慰问边关,路经的属国已过居延。千里飞蓬也飘出汉塞,北归大雁正翱翔云天。浩瀚沙漠中孤烟直上,无尽黄河落日浑圆。到萧关遇到侦候骑士,告诉我都护已在燕然(都护即负责辖区一切事务的前敌统帅)。
诗人以传神的笔墨刻画了奇特壮美的塞外风光,荒凉无边的背景之上,那烽火台燃起的一股浓烟,既显得孤单又格外地醒目;苍茫的沙漠,没山没树,只有黄河横贯其间,视野所及大漠无边无际,而长河之上是那一轮圆圆的落日。
据媒体报道,到了上世纪60年代,西居延海已经干涸,而东居延海也于1992年彻底干涸,后来国务院下达引水居延海的命令,才有了今天浩瀚的场景。据旅游资料介绍:今天的居延海,湛蓝湖水,芦苇摇曳,翩翩海鸥、白色舟影,有别于狂野沙漠、金色胡杨、血红黑城、怪树林立的另类风景。尤其深秋时节,这里的胡杨林被秋霜染成金黄色,河床之间的烽隧遗存显见。望着经历两千多年的古迹,很容易让人想起了汉匈之间的一场特殊的战役和一个特殊的历史人物,那就是二千多年前西汉王朝的骑都尉李陵(名将李广之孙)率领一支五千步兵军团从这里出发,而上演了一场千古悲剧。李陵的部队遇到敌骑十万,陷入重围,虽奋起突击,连战九天,终因粮尽矢绝,寡不敌众,被迫投降。后人对李陵留驻草原,多数认为并非降敌而是迫不得己的,他身处异域始终不忘故国,怀念故土。晚唐诗人胡曾就有诗云:“交河冰薄日迟迟,汉将思家感别离。塞北章生苏武泣,陇西云起李陵悲。晓侵雉堞乌先觉,春入关山雁独知。何处疲兵心最苦,夕阳楼上笛声时“。
在许多诗人们的内心深处之道德文化的天平上,情不自觉地向人性倾斜,在这种复杂微妙的情感中,就连传统的价值观似乎也错位了,对李陵身世的叹息,隐喻着对汉武帝们的控诉。在这绵延不绝的悲惋叹息声中,无形中丰富发展乃至放大了李陵的悲剧形象。尤其相比较两汉大臣苏武(前140年—前6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押,正气凛然,拒不投降,被放逐到北海牧羊。19年的牧羊生活,苏武吞毡啮雪、历尽艰辛。后来,汉皇见到大雁带回苏武的血书,派兵击败匈奴,苏武得以荣归。
如果只看烽隧遗存的居延风景线,似乎抹杀了它历史的精彩和深邃的文化内涵。
居延再现历史舞台,要追溯到一九三十年代,前西北科学考察团在今甘肃、内蒙古境内的汉代边塞遗址,发掘1.2万余枚汉简,称为“居延汉简”。到了1972至1974年,文物考古队先后又在居延都尉所属甲渠侯官遗址和肩水金关遗址等发掘19600多枚汉代简牍,其中有纪年的1200余枚。
所谓汉简,就是汉代木简和竹简的总称。中国先后出土简牍总计约4万余枚,其中居延汉简就多达3万余枚。居延汉简的字体有篆、隶、真、草等,风格多样,各具其美。居延汉简的内容多是西北边塞烽燧亭鄣的文书档案,有来文、来文的复文,有文书的底稿,其中还保留着标签,如诏书、律令、科别、品约、牒书、爰书、初状等文书的格式、形制、收发程序,内容非常丰富,为我们提供了了解汉朝那段历史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科技等层面的资料。现存的居延汉简中,纪年最早为汉武帝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最晚为汉灵帝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时间跨度达270多年。
《未完,续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