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眼睛好:)
十、
和金莹通完电话,放下手机,我向窗外望去,阳光不知何时褪了色,浑浊阴郁的天像一张老头的脸。
风将窗帘上的塑料绳子拍打在塑钢窗棂上,发出断续的叮叮声。
这声音不断地刺激耳鼓,逬入脑际,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袭来。
我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升起雾气。用刘尊的用户名进行指令修改,这个朋友注定要失去了,可就在刚才,我还斥责司马男不配做朋友呢。
不过,就算失去刘尊这个朋友,我也无所大谓,从小到大,我有什么朋友呢?
我的父亲算有过传奇经历,他生长在江南,也曾是一个血性男儿。在朝鲜战场上,他是一个卫生兵,在一次上阵地救护伤员的过程中,一个炮弹落在他们隐蔽地附近,父亲当时被震昏了,醒来之后当了俘虏。他说他没有变节,谁信呢?退伍后,他被遣送到内蒙古四王子旗草原牧场放牧,用他那点可怜的医学本领赢得了当地牧民的尊敬。但是,他的婚姻却异常受挫,年将半百才娶了我的母亲。
母亲受家庭拖累,也下放到那边。据说,母亲当年风姿绰约,想她的人不少,可想跟她一门头过生活的人不多,她和父亲像一根苦瓜碰上了一棵苦菜花,彼此还算顺眼,就凑活在了一起。
在母亲面前,父亲像一个老仆人,让母亲享受了她出生之后没有享受过的大家闺秀的待遇,但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记得她的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书香门第气息,她变得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撒泼打滚粗话骂街都很在行,挑起百十斤的担子赶二三十里路连风都追不上她,即使后来回到内地也不例外。父亲却被她改造得越来越女人,一句重话没有,甚至常常是一句话都没有,连脚步和呼吸声都是那么轻微,仿佛存在和不存在都可有可无。
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自然地认为她的女儿也应该是她那样的人,什么男娃要穷养女娃要娇养?没有的事,只有你去适应社会,没有社会来适应你。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她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子模样,去经历社会的捶打和磨练。
内地的孩子不如草原上的孩子朴实,混迹在那群拖着黄浓鼻涕和随手掏出小鸡鸡来比谁射程远比谁淹死更多蚂蚁的男孩当中,我没有可以掏得出手亮出来炫耀的家伙,这让我在男孩群里受到嘲笑。而更让我在那群里立足不稳的是,我的羞耻心见长,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和他们的不一样。可悲的是,女孩的群体我也回不去,尽管我跳绳跳皮筋格房子掷沙包都不赖,也不因为我剪了一个假小子头穿假小子衣裳,羡慕嫉妒恨是最主要的原因。她们羡慕我在敌营潜伏了那么些年,嫉妒我公然看过男孩们的那玩意,同时又恨我像她们一样没长那玩意又跑回来同她们一道上厕所。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和她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上课铃响之后,大家都跑回教室静候老师上讲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只灰色死老鼠躺在我的课桌里。四周环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无辜两字,他们一定是想看看我是否会大惊大叫。可他们想错了,从小我就受父亲熏陶,经常亲眼见他摆弄那些死的活的老鼠,就连被杀死的狼我都敢亲手去拖拽,这么一只小老鼠,我怕什么呢?可偏偏就在这时,老师大声问,廖平,你东张西望看什么?这引来了全班的哄堂大笑。是的,每次喊廖平这名字,班上就笑。
更可恶的是,他们把蜂蜜涂在我的座位上,害得我在上体育课跳鞍马的时候裤子发出了难堪的撕裂声。
我一忍再忍,可他们不但不罢手,反而更变本加厉,在放学的路上对我群攻,这样的状况是那些女孩们,男孩多不参与,但他们会在一边看。她们用舌头做武器,无情地喷射出烈毒的火焰。
终于,我忍无可忍,偷偷的拣了一块砖头藏在书包里,趁她们开始聚结的时候,我朝她们狠狠地掷过去,没有砸到人,却捅了马蜂窝,她们一起上来撕打,我败下阵来。
就算如此,我从未告诉过老师和母亲,我已经习惯了承受痛苦,或者说得更下贱一些,没有了苦痛,我反而不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生物老师突然袭击考试,我以一百分的满分位居全班第一,第二名得了八十分,第三名仅得六十一分,而全班其余人等都不及格,班主任大怒,脸色铁青地将全班扣住不许放学,要家长们一个个来接,当然,我和那个第二名除外。
这次成功让我第一次有了成就感,但却是来得那么意外。
我更加专注于用功学习,经常最快地写完作业供他们抄袭,也在考试的时候偷偷给他们提供答案供他们作弊,渐渐地,我在同学中有了威信,也越来越领会到,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不虚,直到在大学里当了那唯一的一次枪手,但好运似乎还没有抛弃我。
肚子无端地疼起来,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机房门口有人敲门,是信息中心的李副主任,我赶紧闪到一边捱了一会儿。
身上发冷,手心发烫,疼痛愈来愈烈,浑身开始冒出汗珠子,可我愿意承受这来自自然的对身体的惩罚。
待李主任急匆匆地回信息中心办公室,我也悄悄地离开,没和任何人打声招呼,径直去了我们行业内属的一家医院。
在排队等叫号的过程中,我一直忍着剧痛,默默地坐在医院长廊的一排椅子当中。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头脑却很清醒,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到底有多反感司马男,以至于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跟他作对,他跟金莹之间的关系我了解多少呢?我真的是在维护我和金莹之间的友谊吗?
几个医务人员推着一辆活动病床经过,床上的病人从头到脚裹着被子,脸蒙在里面看不清,输液袋里流动着暗红的液体,像是血浆,我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一个月前,第一次参加义务献血,也是在这家医院,我眼睛不眨地盯着护士将针头刺入我胳膊上的静脉,为了留下这宝贵的纪念,我掏出手机对着那暗色的血液进行拍照,忽然,心跳加速,大汗淋漓,我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金莹上前一把抱住了我。
枕在她温软的胸脯上,听到她唤我的名字,那是来自遥远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一样,一种从未尝过的舒适和安详浸润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那一刻,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向了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白雪,我想就此长眠,不想再醒过来。
金莹问我,你晕血,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真好。
金莹她不该,她不该给了我像母亲和姐姐一样的关怀,更不该让我窥探了年轻女子情爱的甜蜜,我开始像一个想偷吃禁果的男子,怀着一颗赤诚的心,一遍遍地幻想和她肌肤相亲的缠绵,幻想着给予她满足她快乐的快乐。
而司马男呢?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同他进行较量的因子?就在刚才吗?同他较量的时候,我简直不是个女人,更像一只雄性动物,瞪着血红的眼睛,露出尖锐的角要和他生死相搏,看到他不能满足金莹的欲望,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这样的感情高高地扬起了我斗志的旗帜,就连这会儿剧烈的腹痛,也如同挂彩后的骄傲,这难道不是属于胜利者的奖赏么?
轮到我了,接诊的是一位中年男大夫,他看了一下体温计说,三十八度二,有点发烧啊,又问我哪里不舒服,今天吃了一些什么等等,我一一作答,然后让我躺到病床上,进行听诊。
听诊器从胸部移到腹部,他问我,哪个部位特别疼痛,我说肚脐周围,就在他进行触诊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拦了过去。
我有慢性阑尾炎病史,在十二岁时首次发作。记得当时也是这样的一间病房,这样的白色冷光灯,这样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接诊,所不同的是,那位男医生戴着眼镜。
那是个冬天,他把听诊器攥在手里捂了好一会儿,所以,听诊器放在我肚子上的时候,带着他的体温。不久,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头带着一群年轻的白大褂来到我的病床前,中年医生和老头低语了几句我的病况,这老头的双手就狠狠地按在了我的肚子上,他叫我不停地用力吸气,把肚子鼓起来,他的手就在我的腹部碾压,同时,给那群白大褂做讲解。我忍着剧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他再度使劲的时候,我感觉肠子断掉了,呻吟哀求他,不要按了,好痛,受不了了,可他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声呵斥我,不许动,老老实实地给医生检查。当时的我是那么弱小,就像一只从水塘里被逮到的青蛙,躺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张着嘴,鼓着肚子,暴露私处供众人围观,供这群白大褂解剖研究。又一个青年白大褂走上来,当他的双手探向我的腹部的时候,我忽然挥出手去,扬起了响脆的一巴掌,都给我走开,我要回家。可是,父亲过来像钳子似的抓住了我的两手。我怎么也想不到,平时温和一言不发的父亲,竟然会和那群白大褂是一伙的,我恨死了他。至于那个白大褂老头,一张浑浊阴郁的脸,烧成灰我都认得。
司马男不幸,也有这张面孔的时候。
看来,积蓄一股冒犯的力量已经很久了,这股力量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它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个发威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