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万破

　　冬日来到村庄，一切慢下来。红日映着窗户纸，像一团火。待我慢吞吞穿好衣服，倚在门前，脸朝东方，嗬，它的性子比我还慢。半天功夫，才慢悠悠爬到村头的那棵大榆树的枝梢。看它的脸色，好像很享受。
　　嘿，你好呀，冬日的清晨！从太阳开始，从第一缕光芒开始，后来慢慢掺进鸟语。在我的家乡，飞着各种各样的鸟，它们是活泼的，进取的，用悦耳的嗓音，调制着这杯冬日的早餐。
　　啾啾的鸣叫，在家前屋后响成一片，连带着地上的家禽也兴奋异常。母鸡迈着小碎步，咯咯咯地叫唤，呼朋引伴，从一只到一群。猫眯着眼睛，拉长着身子，从木栅边悄然走过。几只狗似乎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满意，从这一条路撕打着，狂吠着，拐入另一条路。这一路追逐的过程中，陆续有其他的狗加入进来，这时它们胆量大了，索性自己就踩出一条路，嗯，横穿麦田，跨越小河，这算不算轻车熟路！
　　我走进厨房，揭开锅，姐姐在上学之前，煮了一锅稀粥，能照见人影。切碎的萝卜干侵在醋里，拈一粒，嚼在嘴里嘣脆。我一口气喝了两碗，小肚子一下滚圆，走几步，能听见咣当咣当声，渐渐全身有了力气，脚底也暖和和的。
　　饱暖思旷野，旷野好玩耍。冬日的大地，有趣之处当在村庄外围。围绕着三四十人家的，是纵横交错的河流，是一望无垠的麦苗，是零零落落的树林。是那堆成小山丘一样的草垛，连绵在蓝天白云之下。是鸽哨，乌啦啦的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耐心地弹拨着你的心弦。
　　最令人满意的，是这些景致的态度，温驯极了。我有计划，似乎又无计划的接近它们，和它们像老友一样的交往。有风的时候，我和衣躺在洒满光线的沟底，微闭眼睑，感受到阳光的热度，像有许多蚂蚁在我的眼皮上蠕动，痒痒的，滋味难受极了。我极力忍受着阳光的捉弄，下一刻终于坚持不住笑出声来，吓得身边的小草簌簌抖动不已。那些河坡上的沙土，也纷纷逃离我的身旁。
　　这是晴天丽日的造化。遇到下雨时，我撑着一张阔大的油布伞，许是伞骨子沉，我得用双手托举着，走在雨中摇摇晃晃，一鼓作气走到那个废弃不用的窑洞。收起伞，竟然发现半边身子湿了，好在不碍事。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雨是骗子，专门骗小孩子，它不垂直下，就像刚才，它故意斜着来到人间。
　　窑洞阴深，尤其在雨天，更是幽暗可怖。我像进了一个鬼屋，一个人小心下到谷底，要是在夏天傍晚，我的到来，定能惊起一群蝙蝠扑腾。但现在，我站在窑洞的中心，听着外面沙沙的雨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哪一个世界？周边静极了，能听到心脏的怦怦跳动，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乱坟岗。它们不远，只要我走出窑洞，朝北再走300米，我就能触摸到它们的呼吸，和有形无形的形体，不知道雨打在它们的世界里，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温度一天天在下降，夜里起来，能看见门前的菜园里浮起一层白霜。月华明朗的晚上，我披着父亲的大衣，极不情愿地走出温暖的屋子，像撒气似的，对着那些冻得缩手缩脚的黑菜，一泡尿气冲冲冲下去，效果立显，僵死的月光与黑菜一起活了过来，泛着袅袅的热气。我想再多看两眼，可身子一打哆嗦，刺骨的寒冷直往骨髓时钻。赶紧关门，钻进被窝，两三分钟内，还在想着菜园上空的月亮，和一园的蔬菜，在今晚过后，会结下怎样的情缘？
　　数几寒冬，现在是几个九了，我不关心，关心这些的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可每一个九都与我有关，母亲说一九吃一只鸡，对我的身体有帮助。能有什么帮助？每每听到母亲这样絮叨，我在心里总觉得好笑。不过，对这样的安排，看我脸上露出的笑容就知道我很开心。一年下来，家里散跑的那些母鸡养得肥肥的，每次从我眼前走过，总留给我一个诱人的丰臀的背影。
　　许是小时受了伤，受了磨，吃下九只鸡的小身板，终不见舒展。用姐姐的话说，人家鸡开始报复了，你的臀部哪一天才能赶得上你吃下的那些鸡呢？想我如果是女孩子，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吧。
　　这两天艳阳高照，天气预报说有雪，这不是开玩笑嘛！前段时间的雨，在屋檐下留下的杰作，一直悬挂在那儿。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根根的冰棱，外表晶莹剔透，中间浑浊的白，感觉像迷宫，能把小孩子的心神吸进去。我喜欢叫它冰棍，断了的冰棍，在空中撞击出银铃般的笑声，高兴时我会捡起一根放在嘴里吮吸，舌头瞬间麻木，失去了味觉。
　　雪是在我熟睡中来到的，它像一个远房亲戚，长途跋涉，不辞辛劳来到我的庄园。它在窗外在田野自个儿玩耍，玩累了，就静静的盖着庄稼，房屋，树木，小河。它安静的拢着衣袖，悄立一旁等我醒来。
　　拉开门，哎呀呀，低头——地白了，抬头——天白了。一些雪花趁机热情的扑到屋里，更有一些调皮的钻进我的脖子，吻着我的脸庞。我却欣喜的迎出门去，它们既然来到我的村庄，我就要像一个好客的主人那样，尽情与它们共舞，用我的身心，用我的无邪，琴瑟和谐，共奏一曲冬日的圆舞曲。
　　沸沸扬扬的，村庄成了一桢插图，童话世界在这里搁浅，幸运的小帆船启航。
　　我踩出一行醒目的脚印，转身，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延伸向村子东头，我的家是一切的源头。依稀能看见白茫茫中的轮廓，两间草房子，被飞舞的雪花衬托得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我知道，那是童话中的王子的小木屋，经常有精灵出没。
　　去找兔子窝吧！下雪的日子，再狡猾的猎物也会留下珠丝马迹。我跟着爷爷的步伐，走向田野，河沟。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便会走到村西北角的一片广袤的坟地。平时这里是荒凉的，凄清的，但现在却是一片洁白。高高低低的土丘，在白雪覆盖之下，多了几分平原跌宕起伏的性感美。
　　我们的运气出奇地好，返回的路上，背后的木篓里多了一只灰扑扑的兔子。其实篓子里还可以再多几只的，可爷爷说，自然母亲是恩慈的，它给予了我们食物，我们要学会满足，不能贪婪。
　　过年的脚步近了，村子里的空气里，不时荡漾着好闻的味儿。谁家杀猪了，把肉一块块的切下来，用搓好的草绳挂在门前的晒衣绳上，压得两头系绳的树杈不住的摇曳。不用给钱的，先记账好了，庄稼人就是这么朴实。我记得母亲笑呵呵地拎了两块回来，一块用盐腌制一下，即挂在门前的屋檐下，另一块，期待着大年三十的到来。
　　棉袄棉裤上了身，行动不再像夏天那么滑溜和利索。
　　随着一场又一场雪的到来和离去，冬天被我们衔在嘴里，团在手上，踢在脚下，捂在梦里。田野上的麦苗在大雪的呵护下，身姿脱落得更加清丽，那一根一根嫩绿的手指头，像占卜一般，推测着春风正在南来的路上。
　　化雪的日子格外寒冷。我就躲在屋子里，坐在火盆边，用一根小木棍，在炭火中埋下母亲为我准备的老蚕豆。一会儿空气中响起“波”的一声，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我知道，那是蚕豆深情的呼唤。
　　最惬意的时候，便是窝在爷爷的小屋，屋子中间也有一只火盆，是铜的，比我家里的要大些。因屋子小而聚气，显得很温暖。围盆而坐，奶奶纳鞋底，爷爷讲岳飞抗金的故事，我的小脑袋瓜子，走马灯似的转着，享受着冬日的恬淡和乐趣。
　　一转眼，无数个冬日过去，唯母亲还在，童年一去不复返。
　　感觉冬日不慢，它用它的慢麻痹我的神经，好像麻醉药。冷是这个世界的原色，冷到你感觉骨头里的疼痛，那就说明你也来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一望无际呀，多么好的原野！一切周而复始，在最后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春回大地，人间的坟头已郁郁葱葱。
　　只是不知我在哪一本书里，在哪一页插图里，哪一片草色里，与你相遇。
　　我的村庄呀，大雪宠爱过！我的冬日呵，春风吹拂过！我的荒原，种子萌芽过。我的蔡园，岁月轻抚过！我被你叫来这世界，也将被你用泥土深深怀念。我的村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是故乡，不是乡愁，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情人呵！我记得你的每一寸肌肤，你的每一粒痣，而那独一无二的痣呀，多么可爱！将是我转世归来认你的唯一标志！
　　我们相遇，——在冬日。你第一眼认出了我么？在漫天雪舞之中，那一片旋转，轻盈，泪光盈盈，近乡情怯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