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4
一栋土屋,坐落在青莲乡的一个小村子里,我有三十多年没有见到它,也不知道它现在还在那儿吗?或许还在,或许翻盖,或许已经在汶川大地震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它,即使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可我仍然这样认为,那个地方永远是我人生所能见证到的人性精髓之所在啊!
那么,这是一栋什么样的土屋呢?
到现在,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只是稍有印记,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黑乎乎的,天棚、墙壁、地面、板床上的蚊帐……这些少有本色,却造就一个十分温暖的窝儿,牢刻在我的心灵底处了。
如此这般情怀,难以言传,只好借用四川人烧的饭菜作喻来意会,就是什么样的鲜丽的主料,要是经过麻辣调料的搅拌,都会被弄得灰灰暗暗,而味道,香得让人咋舌,堪称人世间的美食了。
诚然,使用川菜作喻,有些不妥,象是在说四川人不太讲究美感,甚至饮食卫生,其实质,我只是在强调我的内心感受,只要可口,那就是可心的。
不过,四川人在吃上是有点别样,难免让人矜持一些。
举个例子:
就是那么一只鸭子,除了鸭毛,其他的任何部位都可入菜,鸭血,鸭屁股,还有鸭肠子——那家伙,捂着鼻子,我说的是一些外省人,大喊脏死了——真是不可想象,竟能下酒,还快哉乐哉着呐!
如果撇开这种条件反射,我要衷心地为四川人鼓掌,不忌口的,心眼合一,有谁比这更能长久的呢?
李白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更要说的是,质朴的民俗,难于世上人了。有幸成为天府之国的四川人,不但安享自然,却愿赤诚相待,有谁比这麻辣嗜好更有滋味的呢?从根本上说,四川人大概不太计较别人说些什么,认为手脚干净,一切都可以吐纳自如的。
这黑乎乎的土屋不也是这样的吗?
再说印象更深的,就该是这栋土屋的主人了,那么热情厚道,那么仗义疏财,从我牙牙学语之初,就被我称之为老头儿和老婆儿的一对中年夫妇,更是具有这种纯朴的意境了。
老头儿,就是那个手脚壮实的方脸大伯,而老婆儿,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裹脚大妈,都是相当当的四川人,对于我这种近似于不敬不孝的称谓,他们满不在乎,好像就应该这样称呼一样,老头儿乐呵呵,老婆儿甜滋滋,一呼百应的,从来没有半点不悦之言了。
土生土长的意识根植于心,如果相互认同就能相互取悦,也就成了人之伦理了。
我家在我出生四十八天后搬到青莲乡的,几经周转,我父母才租到老婆儿拟作迎娶儿媳的尖顶瓦房,也就彻底地安顿下来,一住就是不长不短的三年时间。
第一年,我家按约定数目交了房租;
第二年,我家按早先的约定数目交了一半的房租;
第三年,我家按早先的早先的约定数目直接地交了负数的房租。
数字特别简约,事不过三,可细琢磨起来也是需要我一生来完成的。
想起那时,我母亲没有工作,体弱多病,前后四个孩子都在哇哇待哺,仅靠我父亲这位工改兵在外施工挣得的那点钱儿,根本就不够一家人基本生活用的。那个年代,国贫民穷,谁家都不宽余。原本老婆儿指望赚点租金,用以贴补家用,没有料到,却与我家同甘共苦起来,并且诚心诚意,真是拖累上苍派下来的好心大人了。
等到我父亲部队里下来简易房子的时候,我们俨然一家之人了。
当老婆儿听说我家就要搬到县城里的时候,就来回在场院里走动,好象丢了什么似的,显得烦躁不安。她一会儿弄来一筐瓜果,亲自发放到每个人的手里,劝说着,瓜果易烂,请及时品味儿;她一会儿买来一只鸭子,做得味美肉香以后,招呼我们过去,一勺一碗,满嘴都是油光光的;她一会儿扯来几尺布料,尺量手缝,说是到县城里住,小孩子都要穿得漂亮点儿,省得难堪;她一会儿抓来几付草药,叮嘱他王婶,不要太苦了,千万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时间就在一会儿和一会儿之间流去,相互挥手,泪水就已落在这片热土里了。
那年我三岁多,从此我可以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事情了。
自我家搬到县城不久,老婆儿就踮着小脚,拎着糖果,顶着烈日,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步行三十多里路,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们新家门前,然后把眼神飘入,直给我们全家惊喜坏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几个孩子围在老婆儿的身边,倒茶送水,扇风纳凉,左搂右抱,彼此说着离别的伤感,讲着团聚的快乐,真心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永远在一起,幸幸福福地生活下去。
老婆儿在我家只小住一日,还未亲够,便告回家了。
相别之时,老婆儿提出要把我带回乡下去的要求,跟她住上一段时间。我母亲知道,这是老婆儿的心意,也知那是真诚援助,可又过意不去,无论怎么也不太同意。老婆儿一经把话出口,就容不得这些,拉着我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我也非常配合,紧紧地扳着老婆儿的大手,说走就走,一直就走到这个可爱的土屋里了。
我见过东北农家的房舍,南为阳,宽敞明亮;北为阴,一铺大炕;东为大,长辈持家;西为小,晚辈安居;中间灶台,柴米油盐酱醋茶,大抵都是这样三间配置的。中国有句俗语:“民以食为天”,所以进入房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经过灶房,因为大门就开在那儿,更为这句俗语增加了几分深度。我不大清楚南方村舍的常规布局,但老婆儿的土屋和东北农家的住宅大抵相仿,只缺火炕而已,较为适合平凡一家人的和谐共处了。
这种南北相通,不仅表现在形式上,而在内容上也是非常相符的。
老婆儿和老头儿住在土屋的东屋,两个儿子住在土屋的西屋,而西屋总是空的。那个时候,老婆儿的大儿子在当兵,二儿子在县里读书,都在外面独闯天下。自从我被拉进土屋以后,这东西屋就成了我的地盘,任我逍逍遥遥了。
就这样,一栋土屋,就象一双巨大的黑眼睛,能够看到看清看准心灵深处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