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之五:
忆我少年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第五首是对第三首“盛衰不可量”,“眷眷往昔时”的呼应与扩展。前四句是站在现在看昨天,昨天的生命意象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中间六句是站在现在看今天,今天的生命意象是“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以下四句是站在现在看明天,明天的生命意象是“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暗示生命是一叶前途未卜、漂泊无定的孤舟。“藏舟于壑,以为安固,但夜半尚有有力者负之而走”。(《庄子·大宗师》)壑舟的意象,暗示养生以延寿的徒劳和惜生保命的枉然。它把时间隐喻为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这个巨人在不知不觉中已把生命之舟负之而走。生命之舟又暗含着时间如流水的意象。人想在时间巨人的手中挣扎一番,舟想在时间急流中停留片刻都是不可能的。从现在看未来,生命的明天不是以年、月、日来计量,只能以“须臾”、“几许”来推测了。在茫茫的时间的水面上,不知生命之舟将在何处停泊。“未知止泊处”,既暗示了生命之旅的不可预料性,又暗示了停泊是生命之舟的必然归宿。从而预告和隐含了变奏之七生命终点的主题。
变奏之五在三个时间点上辐射和展开意象;其一,回首过去,生命意象是展翅高飞的大鹏。情调:昂扬、欣豫;其二,察视现在,生命意象是生命力锋颖的衰颓与磨损。情调:“忧虑”、“无复娱”;其三,眺望未来,生命意象是前途无几许的孤舟。情调:忧惧交加。时间的跳跃交错,生命的盛衰交替,情调的忧、乐、惧交织,使杂诗之五仿佛一个时间与生命的三重奏,展现了丰富而深沉的人生体验的全过程。
变奏之六: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已远,此生岂再值!倾家时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
这是一首轻松而谐谑的协奏曲。意象的结构是生命与时间的和解。与第四首诗相比,这里的和解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出来:即生命对时间采取了豁达、宽容而理智的妥协与退让。既然时间最终要带走生命的一切,生命主体何不“竟此岁月驶”,自觉自愿地与时间采取同一方向,同一步骤呢?如果说第四首中生命与时间矛盾的和解是悲剧性的哲理与超越的和解,以生命在主观上战胜时间而构造意象,那么,第六首中生命与时间的同步同向便是一种幽默的喜剧式的睿智与现实的和解,以生命在客观上妥协时间而构造意象。这一和解使生命仿佛完全解脱了时间的纠缠与忧虑,她真是轻松愉快地奔向自己的明天了。“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仿佛是她大步流星走过时留下的愈来愈远的脚步声。生命走远了,她把生前的一切抛诸脑后,“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她也把身后的一切抛诸脑后,“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她义无反顾,毫不遗憾地去追赶时间的脚步了。
仿佛生命在调侃自己以前的多愁善感,杂诗之六以轻松幽默的情调对除第一首外前四首诗中重要的旋律片断做了呼应与复弹。“昔闻长者言”以下四句是回应第五首“忆我少年时”以下几句。“求我盛年欢”以下四句是对第三首“荣华难久居”,“我去不再阳”的呼应。“倾家时作乐”以下四句是对第四首“子孙还相保”,“缓带尽欢颜”的呼应,也是对第二首“日月掷人去”,“念此怀悲凄”的释解与排遣。虽是对前四首中旋律片段的呼应、复弹,意象的情感内蕴却不相同。前四首中的意象充满生命与时间对峙所带来的忧凄悲伤,第六首诗中的意象却回荡着生命与时间和解带来的轻松与幽默。这是情感节奏的松驰与缓冲,它为第七首诗情感高潮的骤起做了心理上的调整与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