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父亲轻声说:“路太远了,没钱买车票,一直想去,就没去。”
表姑父和父亲不再说话,只是闷头抽旱烟。
河南濮阳、父亲的外婆家、父亲的舅舅……我以前从没有听父亲说起过,我也一直不知道,在几千里外的地方,还有我们家的亲戚。
在表姑家吃完饭,我们就出来了。午后的阳光很炽烈,照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热辣辣的气味。乡间的道路简陋而笔直,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知了躲在杨树叶片下,嘶声鸣叫,好像急急忙忙去赶集一样。
走过了这段路后,就是一大段斜坡,不能骑车,只能推着自行车走。我在前面推着车,父亲跟在后面走。
我问父亲:“我们家在陕西关中,我奶奶的老家怎么会在河南濮阳?”
父亲说:“很早很早有一年,还是在解放前,黄河发大水,淹死了河南很多人。你奶奶的父亲母亲带着一儿一女,从河南濮阳流浪到了陕西关中,先来到我们村,把你奶奶卖给了咱家,那时候你奶奶只有三岁。把你奶奶的哥哥卖给了陕西蒲城县的农村,那一年,你奶奶的哥哥七岁。后来,黄河水退了,你奶奶的爸爸妈妈又回河南濮阳了。”
我问:“我奶奶三岁来咱家,怎么知道她老家在河南濮阳?”
父亲说:“你奶奶什么都不知道,三岁的娃娃还不记事情。但是,她哥哥知道老家在河南濮阳。”
我问:“我奶奶后来找到他哥哥了?”
父亲说:“找到了。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出嫁到了陕西蒲城县的那个村庄,而且和你奶奶的哥哥家是邻居。你奶奶的哥哥,给这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人家买他,就是因为家里只有女孩,没有男孩。”
父亲用手扳了扳左肩,减轻背部的疼痛,接着说:“农村人总喜欢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人老几辈的事情。咱村的这个女子听说了邻居的身世,感觉好奇,就和你奶奶的哥哥聊天。你奶奶的哥哥说了自己的妹妹送给了人,名字叫杏娃。这个女子就记住了,回来就讲给咱村人听。咱村的老年人一听,感到和你奶奶的身世很相似,就去问你奶奶,这一问,你奶奶就找到了自己的哥哥。你奶奶的名字就是叫杏娃。”
我说:“简直太离奇了。上天有眼,让我奶奶找到了亲哥哥。”
父亲说:“这还不算什么。你奶奶找到娘家,这个事情才离奇。”
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说:“你奶奶的哥哥,我叫舅舅,你应该叫舅爷。文革时期,你舅爷的那个村庄,也就是陕西蒲城的那个村庄,有一个小伙在新疆当兵,而同一个班里,也有一个当兵的,从河南濮阳来。这两个人关系很好,经常一起站岗放哨。有一天晚上,下大风雪,他们被困在哨卡上,七天七夜没有下山。没有书看,没有电视看,他们就靠聊天打发时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河南濮阳的这个士兵说,他们村子里有一对老人,曾经去陕西关中流浪,把一儿一女送给了关中,自己逃难回来。这么多年来,他们一说起这件事情,就痛哭流涕。陕西蒲城的这个士兵说,他们村子里有一个男人,是上门入赘的河南人,小时候被一对流浪的河南夫妻送人了。这些年,这个男人一说起自己身世不明,父母生死未卜,也痛哭流泪。”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清清嗓子,继续说:“一年后,陕西蒲城这名士兵复员回家。有一天,他无意中向家人说起了被困哨卡七天七天,他和河南濮阳这名战士说起的事情。士兵的父母就抱着一线希望,讲给你舅爷听。你舅爷听后,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觉得天下事情不可能这么巧。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河南人来到陕西逃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卖儿鬻女。有一天,你舅爷来到咱们家,给你伯父讲起了这件事。这时候,你爷爷奶奶都去世很多年了。你伯父就抱着一线希望,给河南濮阳写了一封信,因为不知道写给谁,就写那个濮阳士兵所在的大队支部收。信中,你伯父说了你奶奶和你舅爷的名字。过了两个月,河南濮阳来信了,信中说,你奶奶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但是他们在从陕西关中返回河南濮阳后,还生了两个儿子。你奶奶的父母在临死前,一直告诉这两个身边的儿子说,你们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陕西关中,哥哥叫什么,姐姐叫什么。他们都一直记住了。”
我惊奇地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而我们居然捞上来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父亲说:“人一辈子只做好事,甭做坏事,老天爷就会保佑你。”
我问:“你一直没有去河南濮阳看望我那两个舅爷?”
父亲说:“找到你奶奶的娘家后,我一直想去,可是路费太贵了,一直没有去。”
父亲又说:“也不知道你那两个舅爷生活怎么样了?估计也不好,要是生活好,肯定会坐着火车来咱们家。”
我心中一阵苦涩。世界上最悲催的职业,就是在中国当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