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书札
《钱宾四先生全集》中,收有他写给严耕望先生的书信十三通。这当然不是钱先生所写给严先生的全部书信,而只是选载的一部分。或许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吧。这十三通书信的时间跨度,从民国五十年到六十四年。严先生《钱宾四先生与我》书中《从师问学六十年》说到钱先生一九六七年到一九八二年这段日子中,钱先生给他的信共有四十四通,对照看起来,这十三通和四十四通,有的是重叠的,有的不是的。
这些信,当年是师生之间的私人信件,谈生活,讲学问,说写作……,都是特定的,所谓量身定制,完全是一对一、面对面的。但是现在存留下来,收在书里,公之于世,则就变成了文化遗产,读到的人都可以从中受益,各取所得了。
严先生把那四十四通书信,综合为经营庭园、诵赏诗篇、论治学蹊径、校订《国史大纲》、谈学术写作、激励我坚守学术岗位六端。这六个方面当然是严先生身受心受的体会,但是我们今天读者读这十三通和四十四通(片段)书札时,却或许得到的印象会超出这六个方面,也可能会读到严先生所没有说出的地方。
一是师生和师友。钱先生初识严先生,是抗日战争时的大后方,严先生当时是武汉大学的大学生,学校因战争而搬迁,教授也有流动,时在历史系三年级的严先生和几名同学,一起上书校长,请求学校设法聘请钱先生等几位名师来校执教,校长果然接受建议,积极联络,钱先生当时已应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之聘,但也应允抽时间到武大讲学一个月(实际在武大嘉定校执教时间四十多天)。严先生在此期间,除了跟班听课,钱先生到校外演讲,他也去听。晚上钱先生回住地,严先生也几度问学,把论文稿请先生批阅。钱先生从中了解了严先生治学的大概,听说严先生准备毕业后就先去中学教一年书,等明年武汉大学办历史研究所时在回来读,就提出或许可以到齐鲁研究所做助理研究员。钱先生回研究所后来信确定后,严先生就到齐鲁,任助理研究员,研究两汉史了这样跟钱先生学了三年。三年师生,严先生说是问学六十年。从书信看,这“师生关系”其实说“亦师亦友”更贴切了。
钱先生十三通书中有一通这样“耕望老弟大鉴:即日奉来书,相念之意溢于纸外,诵之感慰。惟儒家处世必求有一本末终始之道,穆在此办学,亦是一时之不得已,惟既已作始,应有一终,此刻尚非其时。弟缄云云,穆实无时不在筹虑中也。此刻只有力求护摄之道,不使精力过于浪掷,人事应酬已省无可省,内部只问大体,此外分层负责,亦不多操心。自问多已做到。只是年岁日迈,精力有限,即复摆弃百事,亦恐不足副相知如吾弟者之深望耳。回顾廿六年后,此二十五年全在乱离窘迫中过去,岂能无慨于中。匆复顺颂近祉 穆启 三月十九(当作于民国五十一年)”二百来字的短信,但是钱先生严先生之间师生关系之不凡,也可说是溢于纸外了。可以看出这是钱先生给严的一回信,而严先生的去信,虽然没有引录,可知乃是力劝钱先生辞去新亚书院院长职务(去专心研究著述)。一九六二年春天,胡适之先生突然去世。严先生惊闻噩耗之后,乃给钱先生写了这样的书信。钱先生所说:“即日奉来书,相念之意溢于纸外,诵之感慰。”真是良有以也。从书信看,这“师生关系”其实说“亦师亦友”更贴切了。一百个师生关系中能有几个变成师友关系?我们自己和学生和老师之间,有这样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存在吗?
严先生以“朋友资格”对钱先生提意见,从钱先生给余英时先生一信中可见另例“ 数月前严君耕望来信,亦甚道胡君对穆著书极表
同意云云,其意似亦谓穆于胡君或有所误会。实则穆之
为学向来不为目前私人利害计,更岂有私人恩怨夹杂
其间。 弟与严君与穆关系不得谓浅,而仍以此相规,
则在穆惟有更自内省,自求无疚神明而已。道路之言,
穆自更不能对之有所辩白也。”附抄于此。
上引这两信告诉我们,严先生(又余先生)去信劝他辞去新亚校长,劝他改善和胡先生关系,这两件事,都不是等闲小事,不是不一般的关系不会提及这样的问题。“人生得一知己”不是易事,从上引书信看,这类书信可称“知己的通信”(那十三通和四十四通书中,这样的内容也是可以找到很多的。例如严先生从四是四通中摘出的一句“弟驾此来,能多获畅晤,一抒积念之悃。人生快事,宜无过于此矣!”)。
按照严先生六个方面,第一就是经营庭园。这其实就是说的是素书楼。当时钱先生本想自己买地请工建房,而政府知道了要由政府造这个楼房让钱先生住,不过只造了房子,没有修花园。现在我们到台北,看到素书楼,这个花园庭院,就是钱先生钱太太手自经营的。一通著名的书札(十三分之一,四十四分之一都有收入):“归田老弟大鉴:二月八日函早到,所寄茶叶乃小事,聊表愚夫妇相念之意,不足挂齿.所居小园,半年来栽种花木略成格局,意外获得古松四枝,一逾两丈双干竞挺,馀三枝亦得一丈五尺,苍奇硕大可爱.尚有五松,则颇平常也。又得三十年竹柏一枝,大榕一枝,枫树,樱花,山茶各二三十枝,杜鹃逾百五十枝,盘桓顾盼,大可怡神.学案急切难完,当到暑中或可毕事,此乃穆晚年一惬意之工作也.匆颂
俪祺,并贺
新喜 穆启 三月一日”
这信里讲到的那棵双干竞挺的古松,在钱先生搬出这园,病故后,忽然枯黄,不久也死了(前几年去台湾,到素书楼纪念馆,听管理人员这样说的)。 “学案急切难完”,则是指的<朱子新学案>,这书现在在大陆也有出版了。
钱先生全集中《双溪闲吟》,对此也有“翠竹成堆秀,枫林满径阴。诸松齐肃立,佇待病翁归。”“一园花树,满屋山川。无得无失,只此自然。”等诗,“历年春联”又有“门外有贞松每忆前贤珍晚节 庭前罗众卉且将余年乐春妍”“欣逢新岁来旧雨 漫学老圃莳杂花”“溪山长亲开春倏尔逢甲子 枫竹日壮闭户仅此作老朋”等等。“此乃穆晚年一惬意之工作也” 这句话说的是写作新学案,也是说的经营庭院松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