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员转身离去。我低头看书时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平静。他是阿富汗人?一个没有证件的阿富汗人?一个因为打仗而来到欧洲的阿富汗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天哪,他,难道他是恐怖分子吗?我紧张地抬起头,打算以喝水为理由走出包厢,可是,包厢里已经没有人了。——手脚这么敏捷,是因为他真是干那一行的吗?
今天,我真为自己当时的胡乱猜测感到羞愧。可那时我真想大声质询海军上将,你既然知道他没有证件,为什么不把他带走却还把他留在这间包厢里呢?无论如何,他没有证件是真的。万一他是犯罪分子,难道应该让我冒险跟他相处吗?我立刻跑出了包厢,一节一节车厢地寻找大鼻子,可是我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不仅没有碰到他,甚至连一个工作人员的影子都没看到。在欧洲的火车上,剪票结束之后再别想见到列车员的面那是常事,有的甚至会在下一站就下车,根本不见得和乘客一同抵达目的地。——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意思是,他们假定这火车上的人都在思想意识里有共识,那就是,至少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谁也不要做坏人,因为我们在一条船上?——我这到底是回巴黎,还是坐着“五月花”即将登陆北美大陆?
我在火车走廊上来回走着,一群法国大学生从包厢里探出脑袋,问我是不是要找列车员,我说是的,他们笑着说,别抱希望了,“他消失了,我们也在找他,我们的包厢里没有床单被套”。我苦笑了一下,真希望自己的麻烦也是床单被套之类。然而我也不好意思把苦恼说给他们听,第一,无端怀疑我的同屋是恐怖分子,这好像不太能说得出口,我有什么证据呢?可,说真的,这种事等有了证据,那通常不也就迟了吗?
我傻乎乎地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心想这一个晚上该怎么度过呀?原先我那么喜欢的包厢式火车现在让我无比的郁闷,如果这里也跟中国的硬卧火车一样,该多好啊,至少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哎,什么隐私啊,安静啊,都是瞎讲究,关键时刻,还是人多力量大吧?搞什么包厢呢?那不是便于恐怖分子藏匿吗?
我在火车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一个多小时,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处所。我的假想敌已经戴着耳机在听手机里的广播了,腿上架着最新款的价值不菲的超薄笔记本。他的装备之精良和他没有证件的身份的反差又让我不安起来。我只好安慰自己说:如果他真是恐怖分子,怎么可能在任务没完成之前被查出证件问题,这也太逊了吧;如果他已经完成了任务,怎么可能被发现证件的问题之后还如此冷静地坐而待毙而不伺机逃跑?——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哦,还好,只是普通网页,而不是显示着卫星定位图像的科幻3D模型。见我回去,他急忙摘下耳机,殷勤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了?我把床单被套给你拿下来好吗?
我急忙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爬梯子上去拿就好了。说着,我就登上了梯子从一片灰尘的顶层隔断处取下了自己的一套床上用品,谢天谢地,至少塑料袋是封口的,至于消不消毒,对于眼下被更棘手的问题困扰的我来说,好像已经不算什么了。那么,要不要顺便也把他的拿下来?可,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万一他真是坏人,而我竟然还为他着想过,今后想起来多幼稚,多让自己看不起自己呀。
我拆开塑料袋才发现,这一套里缺少枕巾。唉,意大利人什么时候能把事情做得一丝不爽,恐怕南北极都得对调了吧?看我踌躇不动,他问我怎么了,我本不想解释,可如果我硬是装作听不见,会不会激怒他?我说这套用品里没有枕巾。他立刻拿起他的塑料袋递到我手中,说,你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如果有,你就拿去用吧。我慌忙站起来还给他,摇头解释说,不必了,我睡觉可以不用枕头的。他显得有些委屈地说,真的没关系,你需要你就拿去用吧,我完全无所谓,我习惯比这艰苦得多的环境,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何况明天我还得面对比这大得多的麻烦。
那一刹那,我的心被惭愧和同情撞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世俗训导又魔鬼般地聚拢过来:坏人难道不会假装吗?难道他会告诉你他是坏人?唉,这下内心交战没完没了了。明天打电话告诉家人,肯定被他们笑话:就这么点事情,把你折腾成这样,你可真够有出息的!——可是,难道没有一点可能性?……
我拿起睡衣裤准备去卫生间时,包厢门忽然开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好听的意大利语飞了进来,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抱着个不停跟人做鬼脸的金发小姑娘,旁边站着他的同样健壮但小一号的妻子,怀里捧着三个塑料袋,从我的角度望出去,只能看见海军上将浆得笔挺的制服领子和那标志性的大鼻子。原来他还在呀!
有新人来了,我就不担心了。这包厢本是供六个人住宿的,我说呢,为什么别人的包厢都是人满为患,就我的包厢人丁稀罕,原来只是时候未到。这一家子立刻就带来了家庭的氛围,而意大利人的浪漫活泼更把这气氛推向高潮,小姑娘刚被爸爸放到铺位上,妈妈连行李都不整理,就拿起相机,咔咔咔拍了好几张,只见她满屋里走动,不停地喊女儿看镜头,小姑娘捧着自己的小脚丫嗅嗅,皱起眉头看看妈妈,又看看我,忽然扑进妈妈的怀里,傻笑起来。这久违的温馨气氛让我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爸爸妈妈,想起了我的童年,我一下子从被桎梏的被害妄想中解脱出来,恢复了轻松正常的心情。
很快,一家三口也发现了塑料袋里的缺憾,基于最小的孩子理应得到最多关照的原则,我把枕巾让了出去。他们很感激地收下了。这时我发现,阿富汗小伙子从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了包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跟多事又鸡婆的十九世纪英国人一样向他们解释,这是他的枕巾,所以应该感谢的人是他。心里说,真好笑,这也值得当件事情说,今天整个人好像都不是我似的。
小姑娘最聪明,一眼就能看穿谁喜欢她,她从沙发上下地时,试探地用两只可能是黏着口水或是清鼻涕的亮晶晶的小手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膝盖,看穿我装作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她,她就大着胆子撑着我的膝盖悠到地板上,把脚伸到鞋子里,然后赶紧再瞧瞧我,小声说,对不起,秀气的脸蛋上泛起了浓浓的番茄红,扇着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抬眼望着妈妈。我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她一下子就明白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开心地跟我说了她的大名,然后又告诉我她的小名。
很晚了,列车熄灯了。我躺在被子里感到奇怪,为什么阿富汗人还不回来呢?他该不会真是恐怖分子,现在趁大家睡觉了,准备作案吧?他是打算劫持人质,还是干脆炸火车呀?正瞎琢磨着,包厢的门开了,又被迅速关上,我能感觉到这是以免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干扰大家的睡眠。他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自己的铺位——在我的铺位的下方——忽然又弯下身去,我忍不住好奇地探身瞧瞧,只见他捡起小姑娘翻身时掉在地板上的外套轻轻放回她的床铺,她睡在他对面的铺位上。我悄悄地躺下,很快包厢里就静得只剩下那对意大利爸爸和妈妈打呼噜的声音了。而我也在摇晃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小姑娘的笑声中醒来的。一睁眼就看到她妈妈急忙在嘘她,还担心地瞅了我一眼。互相问了早安,我就起床去卫生间换衣服梳洗。包厢里除了我和三口之家,看不到阿富汗人。他的铺位已经又被翻成沙发,小姑娘正坐在上面看漫画。
意大利妈妈把原先带着的食物放在桌上,请我尝尝,我道了谢,也拿出自己准备的早餐。大家边吃边聊。这对夫妇是带着三岁的孩子去巴黎的迪士尼乐园玩得,他们也和孩子一样是第一次去巴黎。在问过我巴黎有哪些地方值得参观之后,他们问我,你是法国人吗?我说不是,我是中国人。这对夫妇立即对我说,我们是博洛尼亚人,我们城市的历史也特别悠久,当然不能跟中国比,可是在欧洲是非常悠久的,欧洲第一所大学就在我们那儿;你知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博洛尼亚评为音乐之都?——我心里对这对淳朴直率的意大利夫妇充满了喜爱,尤其玩味着他们在听到中国的名字之后,对自己城市历史的迫不及待的介绍。我说这座城市我这次到意大利还没有来及去拜访,但是我在留学期间绝不会只去一次意大利,下一次我一定会去欣赏博洛尼亚的风光。对自己的国家和城市充满发自内心的热爱之情的人们,总是那么可爱!
吃完了早餐,我看了看窗外的风景,那已经是巴黎近郊一个著名的别墅区了,两岸的柳树在明媚的春光中摇曳,天鹅在倒映着天空的蓝盈盈的湖水的岸边浮游,时不时低下优雅的颈子啄着岸上柔嫩的绿草坪中的虫子,一栋栋环绕着树篱,玫瑰,郁金香和保养得极好的草坪的小别墅在向过往的车辆问好。有时从敞开的落地窗和飘拂的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室内安谧的氛围:一间四壁都是书架,堆满了书籍的小起居室,里面摆放着全套细巧的十八世纪仿制家具,绣着丝绒的扶手椅凳面上,趴着一只约克夏。窗前的高脚小茶几旁,坐着体态圆润,神情慵懒的女主人,她的腿上搁着一个柳条编织的簸箕篮子,里面摆了密密一排剪下的玫瑰花,她正拿着剪刀修去多余的枝叶。茶几上有一只细颈瓷花瓶,一枝玫瑰亭亭玉立地绽放着,俯视着她身下的两本书和一杯咖啡。整个场景宛如萨金特的一幅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