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泳】
我热爱夏的流水
甚于冬的冰块。
我热爱水下的淤泥
甚于水上的天空。
我进入流水找冰块,
扒开淤泥找天空。
我飞于清亮的冰的缝隙:
那冒个泡泡就能打开的
白卵石,那水下的
星座之门。
我们,尖叫的溺水的孩子,
溺下去又凫上来,
吸进水草又吐出鱼虫,
只为交换野鸭的喜悦。
然后,我们彼此交换它的羽翼,
举起水花,为一条河流祈福。
瞧吧我们划拉手臂
把碧空剪碎,把山岳濡开,
把从身体涌起的波浪重新摁进身体。
【破晓】
石罅上,水嘀嗒
掉在经年的草叶上;
远处一条溪流细小,逶迤,
去到离这儿三公里的原始次森林。
我不知道石罅上的水
是将石头滴破然后淌出来,
还是这巨石里原本就蓄着水?
同样,我不知道一条溪流
含于这水滴之中呢,
还是那水滴原本就是一条溪流?
这个清晨我来到这儿,
溯着溪水之光。
在如此静寂的深山中,
我获得天启如同又一次破晓。
【阳台】
我家阳台是这幢建筑
唯一的耳朵。只有到了深夜
它才会伸给远方的山岳和田野,
把星空印在耳膜上,
便听见风,蛙,虫和佛经里的昙花。
它开放,跟稻禾一起
分孽万物的根。
它只听见,绝不掺和,
也不进入我们的身体,
但会给予生活辗转不休的暗影。
像一个梦游者安于轻盈,
却把灵魂笨重的部分留给床上的人。
它就是我的床。
在深夜它独自远去,
而我们还耽于一个空阔的梦,
梦见风,蛙,虫,稻禾分孽大千世界,
仿佛这些是它赐予的礼物。
夜深露重,它把万物的根灌进耳道,
而在白天它卡着一根鹰的翅骨
翔于虚无,不为我们所探知。
【黑蝙蝠】
走在老梧桐树下,
望见蝙蝠挂在空中,
感觉有什么泼下来。
——那瓶墨汁没有泼在头上,
许多年了,那瓶墨汁仍然没有泼下来,
而是披于梧桐斜逸的枯枝。
我们曾经多么幸运
把墨汁当乳汁。疲惫的哺育
仿佛有不能领受的神恩。
有如十年前突然疯掉的邻居奶奶,
拿垂挂的乳房逗弄
被倒提在胸前的孙儿,
他的两只小脚在空中不停晃荡……
嗷嗷!如果我是那孩子,
长大后我就是个吸血鬼,
长出长长的啮齿类的吻部。
【夫妻】
早晨,他们去郊外散步,
落叶在脚下沙沙响。
落叶里储藏过的春雨和春光,
似乎又重新回到
脚下,向上,
进入他们仍未老去的身子。
他们继续散步,
来到一个刚建成的人工湖。
风迎面吹来,寒意袭来,
有一会他们停下来,
聆听脚下,
落叶的回声,
在人工湖中慢慢漾开去。
【黑泥人】
兄弟俩捏泥巴,
黄色的泥捏出白莲花。
他们捏粉笔,
捏月亮和星星。
他们捏出河水,
把它装进枯枝上挂着的
塑料袋。
手指僵了,
好像那河水彻骨,
还溅了他们一身泥。
天黑了,
泥人成黑人了,
这时候还没有人喊他们回家吃饭。
【乡愁】
他战战惊惊,战战惊惊,
又一次想起昨夜的梦:
傍晚他走在家乡的村道上,
在一个阴森的拐弯处,
一蒙面大汉突然窜出,大吼一声,
紧紧箍住他单薄的身子。
他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死寂一片,没一个人。
但他还是挣扎着推开大汉,
掏出腰上的镰刀胡乱舞着,
大汉的头被劈下,血溅了他一脸……
一早,他搭乘动车,
傍晚便回到阔别二十八年的故乡。
这里已无亲人,老祖屋也早卖了,
他在全然陌生的村道上来回走,
一遍遍回忆昨夜的梦。
他战战惊惊如同回到犯罪现场,
四下打量,周围没一个人,
过了很久一老翁手持一把镰刀,
牵一黄牛漠然从他身旁经过。
他不认得老翁了也不认得黄牛。
他疑惑,这是他的故乡吗?
更大的疑虑是:他怎会杀人?
他身上怎会随时揣着一把镰刀?
尽管这一切只在梦里出现……
突然,他似乎听闻警笛响起,
待他藏在昨晚梦中出现的拐弯处时,
警察真来了,他们四处找寻,闻嗅,
捕走了他留在村道上的单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