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会喜欢梵高吗?
一.
这的确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问题。
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它有特殊性。因为它的答案,按照康德在第三批判中提出的原则,是人人都可以作答的。而答案无非两种:会与不会。并且这两种都是对的。因为根据康德的看法,当我们问康德是否会喜欢梵高时,我们等于在问,我们自己是否喜欢梵高,我们自己是否认为梵高是美的。进一步说,当我们做出审美判断时,我们势必已经在内心认为,自己的答案是一个普遍的答案了,否则我们是不会说出它的。这个普遍的答案,我们无法向全世界所有人求证,但是我们在内心判断时,的确是认为,全世界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如果我们认为梵高是美的,那么康德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我们认为不是,康德就不是这么认为的。而康德实际上想了什么,这天生是无法统计的。
这就是康德对于审美判断的原则:主观性原则和共通感原则。
不过这个问题的有趣之处在于,当我们借用康德自身的理论之前,我们实际上提出这个问题时,内在地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梵高,他的作品应该被喜欢吗?我们问康德是否喜欢梵高,就是不打算使用自己的判断力,而是问一问一个更高的权威,梵高是否值得被喜欢。但是麻烦的是,这个问题是康德恰恰为了避免,才写作第三批判的动机之一。因为依照汉娜.阿伦特的极度富有创造性的阐述,康德的第三批判是出于政治哲学的思考,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回答人作为社群的人,对于具体的事物的鉴赏能力关系到群体的生活的质量,才写作的。
换句话说,我们在第三批判中看到康德像个放开推车的小门、解开牵绊的绳带的保姆,让人们,就是大众中的每一个普通人,自己蹒跚学步。逼迫着他们自己做出判断,否认一切权威。虽然他依旧站在一旁指点:如何在否决一切权威的同时,避免落入我们的私见的任意武断之中。这是和权威造成的惰性一样蒙昧的愚蠢。
审美没有任何客观性。审美是一件只有自己能够做主,只有自己可以相信,也但凭自己做主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解放了人。审美不需要知识的准备也不打算收获知识的结论,也不需要去实践道德。审美没有门槛。而且审美也没有确定的结论。因为审美总是一次性的。康德无意发明一种艺术哲学。对康德而言,审美是一种参与性的活动,他从不认为可以确立什么真正的标准。这和黑格尔把美确立为客观的研究对象,并把美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代表性艺术和作品中的表现当做研究的手段完全不同。
仿佛康德的审美带有一种无法严肃对待的消极性。这里的严肃对待是指当做一门学问。它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在我们的美学活动中——至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美学活动中,总是伴随着求知的愿望的,人们无法否认对于美的理解的渴望。但是康德干干脆脆地排除“美是什么”这种渴望,而将之消解为“愉快”与否。尽管他对于愉快也做了一定的限制和规定。他更多地在告诉我们:美“不是”什么。或者说,怎样的愉快感受对于我们而言,不是美所应当激起的感受。康德始终在教我们分辨我们的各种感受。他仿佛在说:我不想教给你们任何确定的知识,我只想教会你们理解自身。所以第三批判更多的是一部人类学著作,如果更精确一些,则如阿伦特所说,是一部政治哲学著作。判断力批判,就是为了教会人们检验如何正确地感受事物。
因为康德虽然避免使用正确一词,因为那仿佛带有客观确定性,因而与审美的主观体验不同,但是他又实实在在地提出,审美活动的基本经验是:我们必然地期待着他人的赞同,康德断然地排除了“我个人觉得美还是不美”这种说法在审美判断中的合法性,也就是说,当人们这样谈论一个事物的美与否时,他不是在做审美判断,而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说话罢了。当我们说一个事物是美的时候,我们就是在给美立法,虽然这法律是即时的,一事一议的,但它对于此事此时是普遍的,对一切人有效的,我们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审美的。康德的学说是那种没有臣民的国王的学说,无论是他的道德判断还是审美判断,并且每一个人都是国王。换句话说,康德虽然没有规定什么是美,但是他倒是毫不客气地规定了什么是审美活动,那就是期待着一致性的公共投票——虽然投票结果必然是各自为政,但毕竟设立投票的原初目的是为了一致性,至少是内心对于一致性的可能性的认可。可是问题就在这里,那个他人的赞同的根据究竟在何处?那个所谓共通感的根据在何处?假如美本身没有客观性和确定性而仅仅是一种心情、一种愉悦的对象,那么共通感从而何来呢?与其说我们是怀着他人必然赞同我们的信念审美的,不如说我们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被聚集的倒更好。康德也似乎仅仅是希望把人类聚集起来共同活动而已。
所以,康德的审美活动只是提供一些原则,一些批判,但是他不会带来任何确定的见解。而事实上,当我们面对一幅艺术作品时,当我们阅读一幅画时,我们必然地要求确定的见解。而这是我们无法向康德求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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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特:康德政治哲学十三讲(转载)
《林中路》 海德格尔
《美学》 黑格尔
《面向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