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刀,返身回去,屋里已无火光,他所看见的只有黑暗。
静寂的屋子,在雨中仍非常静寂,它静寂的不止屋里的黑暗,还因屋内少了一个人。
屋里的孩子不见了!
他怔了片刻,回身跃出去,跳上他的马。
马在嘶鸣,他的心里也在嘶鸣。
闪电划破这个雨夜,他奋力拍打马臀,往一个方向追。
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一定在那里。
雨愈发急促。无垠的荒野上,这种急促似乎更加猛烈。
雨,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雨,四面激荡的也只有雨。大地完全裸露在暴雨中,雨声淹没了一切!
沼泽,一望无际的沼泽。从契觚来的杀手,他们最喜欢沼泽。
他下马,拔出他的刀。
暴雨,寒夜,他的心里却烧着火。
他慢慢走,四面人悄悄围过来。
他不在乎,他只往前走。
他脚下的泥越来越深,他握刀的手越来越紧。
火光从雨幕中透出来。
他慢慢走近。
那是一堆火,黑色的帐篷里的火,火堆旁坐着一个女人。
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她身着白色袍子,一袭黑色的长发垂在身后,那发太长了,长得几乎铺满了整个帐篷,犹如黑色的湖水。
她优雅地端坐着,看着帐篷外头,看着雨中的人。
雨中人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模样在雨中并不十分清楚,可男人已不必去看了。
眼前的人,就算他闭上眼睛也能想得到,她的那张脸,就算千刀万剐他也认得出,她的一颦一笑,百态仪容,甚至她的身体都曾给过他无尽的折磨,他怎能忘记!
雨中人颤抖起来,不只为眼前的女人颤抖,还为她怀里的东西颤抖。
她怀里赫然抱着那个孩子。
孩子睡得安详,仿佛毫不知情自己正睡在一个女魔头怀里。
女人微笑,轻轻拨弄着女孩的发髻。
男人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笑了,那个笑他曾见过无数遍。
他仰脸望向大雨,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面人将他围住。
围住他的不只有人,还有雨。
雨,瓢泼的雨,雨把他困在这个夜里。
闪电倏地划破雨夜,映亮他的脸,他的脸,苍白如死人的脸!
帐里的女人微笑。她坐得端庄,坐得高昂,睥睨着雨中的人,仿若看一只蝼蚁。
帐篷的帘子为人合上,火光消失,那黑色的帐篷重和黑夜融成一体。
黑色的人自沼泽中站起来,他们扛着那座帐篷,慢慢往夜的更深处抬去。
雨中人往前跨了一步。
四面人举刀。
他再跨一步,刀再举。
刀,阔大沉重的契觚弯刀,在白色的闪电里反着光,扎满了黑色的夜。
闪电,明亮的闪电,惨白的光明!
雨仍旧狂暴。在那狂暴的宏大声响里,远方隐隐传来一种“嘎叽”的奇怪声响,隐忍、破碎、嘶哑而痛苦。
它小心翼翼地、由远及近地响起,时断时续,或哀怨,或欢快,或低沉,或高亢,或压抑,或清亮,或急促,或绵长。
无数种看似纷闹杂乱的声响夹在每粒雨中跳动激跃,奔向同一个方向,各自吸引,凝聚,至某一刻,终于聚成一点——
隆隆的声响滚滚而来。
它终于按捺不住,如亿万匹脱缰的野马般嘶吼着破开宿命的圈栏、如奔腾在喇叭口内的一支洪流势如破竹般踏开山阻,自深黑的天上,自无尽的夜里,自未知的虚空中突然狂涌而出,狂喜着、狂暴地狠狠砸向这片泥泞的大地!
一切都戛然而止。
下一刻——
雷!
刀从四面砍下,反着白色光的刀,在天雷炸响时齐齐砍向一个人!
雨中的人,孤独的人,他低下头,长发合着雨垂在胸口。
他持刀,手不动,刀却在颤抖。
他同样在这一刻甩开他的刀!
他的刀没有反光,他的刀并不锋利,但每一刀挥开,就会有一缕血四溅开来。
雷不断在空中炸响。
他的刀不但斩断了人,还劈开了夜!
血,合着雨的血,染红了这片沼泽。
人像饿狼一样涌上来,扑向他,夜黑雨大,那些人不知有多少。他们静静扑向他,没有人言语,黑暗中只有雨,只有雨的呼啸。
他如一个黑色的影子,挥着黑色的刀。他在杀人,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杀人,但他仍不断挥出手里的刀。
他挥舞着那把刀,像一个投入的舞者,但他却在杀人!他的那把刀每划开一个弧度,就会有一个人倒下!
雷在嘶吼,它愤怒地嘶吼,将闪电直插进昏暗的大地;雨在咆哮,它尖锐地咆哮,它的咆哮洒在大地上,似乎就要把一切覆灭。
他挥着刀,不停挥着刀。
人不停地倒下,血不断地流。
漆黑的夜,饮血的刀!
他不知挥了多少刀。
雨也不知下了多久。
这是他第二次大开杀戒。
第一次,那是五年以前。
那是一间房子。那时候没有雷,没有雨,连风也没有。那间房子里只有人,死人。
他的族人们成堆地死在一起,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怀孕的姑娘。
他一个人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房子外头,持刀的人黑压压地站满了院子。
他低着头,每当他愤怒或是绝望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他的脸苍白,他的身体在颤抖,人人都可看见他的颤抖。
他是来找他的哥哥的。
他来了,没有哥哥,只有满屋的尸体。
他低着头,他流着泪。
他颤抖,他几近崩溃。
人人都可看见他的绝望。
他那时候多大?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来找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叫可利尔·呼伦阿女·北野木,他的哥哥是北莽的大汗,北莽却已灭了!
他抬起头,脸上布满泪水。
他的哥哥没有死,但与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那个曾经被称为大汗的男人跪在一个人面前,他的脖子上套着铁链,他仓皇地舔着那个人的脚。
黑袍的人,持刀的人,脸上刺满狼毒花的人,他流着泪,他痛哭出声,他浑身在颤抖!
对面人睥睨,她睥睨着,她睥睨着痛哭流涕的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是谁?他知道她是谁。她是契觚的公主,她是冷水王的女儿,最重要的,她还是曾与他一起长大的那个人。
为什么要有仇恨呢,为什么仇恨一定要在他们之间产生,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想不通。如果方才他尚未崩溃,那么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经崩溃了。
她慢慢拉着他的哥哥走出去,她微笑,微笑着回眸。
她好像并不在意手下人的死活,她好像只在意他,只在意他的痛苦。
她只想让他痛苦!
那时候天是红色的。
那座庄园也是红色的。红色的花草,红色的树木,红色的房子,红色的道路。
连他也是红色的。
那是血,血染红了一切。
那是恨,恨湮灭了一切。
雨声渐止。
他这时候才听见雨声,他这时候才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还是有声音的。他听得到一切,他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一刻,世界寂静下来,一切都好似被无限放大了。
世界是寂静的,不吵也不闹,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他却感觉到身上湿稠无比。
他低头,慢慢低下头。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看到的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红色的血!他不止浑身是血,他的刀上也沾满了血!
红色的血染红了他黑色的刀。
他立在原处,默默立着,他手里仍抬着刀,他的周围却再无一个活人。
雨不知何时停下来。
天色渐晓。
他立着,沉默,僵硬。他垂着头,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长发一滴一滴落下,落进黑色的淤泥里。
混着血的雨。
他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痛苦。
他立了许久,又颤了许久。终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阳从远方灰蒙蒙的山上升起来,它努力张开身子,却也照不亮这大地。
它同样照亮不了的,还有一个人,死人堆里,一个活着的死人。
他漠然望着太阳。
他想起一个人。
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坐在山丘上望夜里的星辰。
他们披着一张毯子,他偎在她身上,淡淡的紫幽香令他沉醉。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自小就开始照顾他,她不是他的母亲,却比母亲给了他更多的爱。
星辰底下,她问:“太阳和星星你喜欢哪个?”
“星星啊。”他看着她,眼里闪着光。
“为什么呀。”她摸摸他的鼻子。
“因为它很安静。”他答道。
“但你以后要做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她笑着对他说。
“为什么?”这次轮到他问了。
“因为星星很冷,而太阳是暖的,你要去温暖别人,像太阳一样。”她把孩子搂进怀里。
“姆妈,就像你一样温暖吗?”
他好像已经听不到回答了。
她来自山南,山南哪里呢?他不清楚。她没有其他女人一样的长发,她留短发;她的个子不高,长得小巧玲珑;她很爱笑,说起话来像库尔加的糖一样甜;她也很严厉,每当他犯了错就几天不理他……
她不是胡族人也不是汉族人,她手上纹着一种花儿,她说那是阿鲁族的花儿,那她是阿鲁族人吗?
他不知道。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是叫她姆妈,叫了七年。
从他生来第一眼看到古尔沁草原的天空的时候,她就陪着他。
七年里,她像老师,像母亲,像朋友,又像姐姐。
七年后,她走了。
不是她想离开,而是战争让她离开!
战争不只是战争,战争还意味沦丧,意味着灭绝,意味着仇恨,意味着痛苦。
那是他七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夜,他正睡在那个人的臂弯里。
那时帐篷里弥漫着羊奶的香气,那时候风吹过帘子拂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很温暖。
那时候,一群人冲了进来,他们举着火把,提着刀,他们粗暴地把她拉起来,而后脱下自己的裤子,当着他的面凌辱她!
他又一次颤抖起来,跪在死人堆里的人,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永远忘不了她的哀嚎。
他们凌辱她,轮番凌辱她。她被绑在画有苏摩天神图腾的柱子上,挣扎,呼号,凄厉地呼号。
外面充斥着惨叫,帐里塞满了哭号,帐里的男人,极度欢愉地狂笑!
火烧起来,火光映着她的脸,痛苦、扭曲、绝望的脸。
他看着她。
沼泽里的人,跪在泥水里,痛苦地抽搐。
他救不了姆妈,他看着她死。他有一把刀,杀了很多人,却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于是他痛苦。
他痛苦,无能为力的痛苦,直到现在,他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救不了姆妈,他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他不担心孩子会死,他只担心她永远不能自由。
他知道那女人不会伤害孩子,她终于找到了他的软肋,怎么舍得伤害呢?
因为只有孩子在她手里,他才会不停地找下去,他不停地找下去,自投罗网,她才能痛快地折磨他!
她不想孩子死,甚至不想他死,就是为了折磨他。
她不愿他一时痛苦,她只想他痛苦一辈子。
这些他都知道。
事实上她已经做到了。
他很痛苦,他的痛苦也绝不是一时的痛苦,既然他已经如此痛苦,她为何还要这般残忍?
风吹过来,他闭上眼。
他闭上眼,仰头倒下,倒在那些尸体里。
他好似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姜无祸。